破冰

雪夜的烤红薯摊前，橘色的炉火映着两张年轻的脸。许未然掰开一个热气腾腾的红薯，香甜的热气瞬间蒸腾起来，模糊了彼此的表情。他把大的一半递给黎晚叙，自己拿着小的，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烫得直哈气。

　　“嘶——烫烫烫！还是这么好吃！”他含糊地说着，眼角眉梢是久违的、毫无阴霾的笑意。

　　黎晚叙小心地捧着红薯，温暖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里。她小口咬着，甜糯的滋味在口腔化开。雪还在静静飘落，落在他们的肩头、发梢，在炉火的光晕里闪着细碎的光。没有说话，但之前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沉默，已经从坚硬冰冷的隔阂，变成了此刻温暖柔软的陪伴。

　　“对了，”许未然咽下一口红薯，用手背蹭了下嘴角，“寒假……你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可能就是在家看看书，预习下学期的内容。”黎晚叙说。往年寒暑假，她和许未然总会凑在一起，不是一起写作业，就是满大院疯跑，或者被双方家长带着短途旅行。今年……她不确定。

　　“哦……”许未然用脚尖碾着地上的积雪，状似随意地说，“我们物理小组寒假有个小课题，要去科技馆收集点数据，可能还要做个小模型。挺有意思的，你要不要……来看看？”

　　黎晚叙有些意外地抬起头。许未然没有看她，耳朵尖在炉火的映照下有点发红，像是在紧张地等待她的反应。

　　“你们小组……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跟他们说一声就行。”许未然立刻说，语气里带上了点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劲儿，但很快又缓下来，“就是……如果你有空，也对物理有点兴趣的话……”他补充道，声音低了下去。

　　黎晚叙看着他别扭又努力想显得自然的样子，心里那点残余的芥蒂，似乎也被这冬夜的热气彻底融化了。她弯起眼睛，点了点头：“嗯，有空的话我去看看。不过物理我真不太懂，到时候别嫌我笨。”

　　“谁嫌你笨了！”许未然立刻反驳，声音又扬了起来，随即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不懂我教你啊，我现在可是我们组的……嗯，重要成员！”

　　看着他脸上重新焕发的、带着点小骄傲的神采，黎晚叙忍不住笑了。这才是她认识的许未然，骄傲，明亮，充满活力，只是这份活力里，似乎沉淀下了一些更踏实的东西。

　　吃完红薯，身上也暖和了。两人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回走。快到黎晚叙家楼下时，许未然忽然停下脚步。

　　“黎晚叙，”他叫住她，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变得认真，“之前……是我太混账了。我不该那样对你发脾气，更不该……怀疑你。”他深吸了一口气，冷空气让他的声音更加清晰，“你说得对，都过去了。但这句话，我还是得说。对不起。”

　　黎晚叙静静地看着他。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很快融化，留下一点湿意。他眼神诚恳，带着不容错辨的懊悔。

　　“……我也有不对。”黎晚叙轻声说，“我不该……遇到难题就想着走捷径，更不该……忽略了你的感受。”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们……都长大了一点，对吧？”

　　许未然怔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头，脸上重新绽开笑容，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明朗：“对！都长大了一点！”

　　“那，寒假课题，请多指教啦，许老师。”黎晚叙笑着打趣。

　　“包在我身上！”许未然一拍胸脯，又恢复了那副自信满满的模样。

　　道别后，黎晚叙转身上楼。走到二楼楼梯间的窗户边，她下意识地停下，看向楼下。许未然还站在刚才分别的地方，仰头望着她家窗口的方向。看到她出现在窗边，他用力挥了挥手，然后才转身，哼着不成调的歌，大步走进了纷飞的雪夜里。

　　黎晚叙靠在窗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心里一片安宁。友谊的小船经历了一场风浪，虽然船身留下了些许痕迹，但似乎也因此更加坚固，更能经得起未来的航程。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投向远处。隔着几栋楼，是苏烬辞家所在的那个老小区。此刻，那些排列整齐的窗户里，亮着星星点点、或暖黄或冷白的灯光。她不知道哪一扇窗后是他。他此刻，是不是又在看那本深蓝色的书，或者，在属于他自己的安静世界里，做着他的“星”？

　　她想起他在雨中说过的那些话。靠别人照亮的路，走不长久。他只是同样在找路的人。

　　是的。黎晚叙轻轻呼出一口气，在冰凉的玻璃上呵出一小团白雾。她伸出手指，无意识地在白雾上画了一个简单的星星图案。

　　许未然是太阳，温暖明亮，是她可以并肩同行、分享悲欢的伙伴。而苏烬辞……他是遥远星辰，清冷恒定，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提醒——提醒她关于独立，关于自我，关于在漫漫长夜中保持前行的勇气。

　　他们像她青春坐标系上两个截然不同的点，一个给予她温暖和陪伴的实感，一个指向她内心对成长与远方的模糊向往。她不必强行靠近星辰，也无需永远依赖太阳。她只需要，找到自己发光的方式，走出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期末考试在一种相对平静的心态中到来，又结束。黎晚叙发挥稳定，总排名还前进了一名。许未然物理拿了单科最高分，总成绩也回到了前十。苏烬辞依旧是那个难以逾越的第一，名字挂在红榜最顶端，成绩单漂亮得让人生不起嫉妒，只有叹服。

　　寒假正式开始的前一天，学校组织大扫除。黎晚叙被分到擦窗户。她拿着抹布，站在窗台上，仔细擦拭着玻璃上的灰尘。窗外是冬日光秃秃的枝丫和灰色的天空。

　　擦到靠近苏烬辞座位的那扇窗时，她的动作慢了下来。透过干净的玻璃，能看到他的桌面。一如既往的整洁，此刻空无一物。桌肚里也是空的。他大概已经把所有的书都带回家了。

　　黎晚叙跳下窗台，准备去洗抹布。转身时，脚下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是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躺在苏烬辞的椅子脚下。大概是打扫时从桌肚里滑出来的。

　　她弯腰捡起。笔记本很旧了，边角有些磨损，但很干净。她捏着本子，犹豫了一下。是他的东西，应该还给他。可是，怎么还？直接送去他家？太唐突了。开学再还？万一很重要呢？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封皮。本子没有锁，只是用一个简单的搭扣扣着。鬼使神差地，她轻轻打开了搭扣。

　　扉页上，是那行熟悉的、清瘦有力的字迹：

　　“在永恒的长夜里，做自己的星。”

　　她的心微微一颤。目光下移，下面不再是之前看到的“灰烬深处，余温犹存”，而是多了一行新的、墨迹似乎还未完全干透的字，笔迹依旧是苏烬辞的，但比上面那行略显凌乱，似乎带着某种急促的情绪：

　　“然而长夜太冷，星子也会渴望，另一颗星遥遥投来的、一瞥的微光。”

　　黎晚叙怔住了，捏着笔记本边缘的手指微微发紧。窗外，冬日的寒风刮过光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教室里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站在窗前，手里捧着这本意外窥见秘密的笔记。

　　“渴望”……“另一颗星”……“一瞥的微光”……

　　这些词句，像细小的冰凌，轻轻刺入她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而清晰的悸动。那个永远平静、永远疏离、仿佛独自运转在冰冷轨道上的苏烬辞，内心深处，原来也藏着这样的渴望吗？他也会觉得长夜寒冷吗？他也在寻找……哪怕只是遥远一瞥的微光？

　　她猛地合上笔记本，仿佛被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与她认知中截然不同的孤独与温度烫到。胸口怦怦直跳，脸颊发热。

　　“黎晚叙，还没弄完？”陈老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黎晚叙慌忙将笔记本塞进自己的书包，转身，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马上就好，陈老师。”

　　打扫结束，她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寒风凛冽，刮在脸上生疼。她把手插进口袋，指尖触碰到书包里那个硬壳笔记本冰凉的边缘。

　　她知道，她窥见了一个不该被她看见的秘密。一个属于苏烬辞的、关于“渴望”的秘密。

　　这个寒假，似乎注定不会平静了。那颗遥远的星辰，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向她展露了冰山之下，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属于“人”的温度。而她，手握这个秘密，站在冰天雪地的十字路口，忽然有些茫然，又有些难以言喻的、被隐秘地牵动。

　　前路依旧茫茫，但有些星光，一旦知晓了它并非绝对冰冷，再看去时，心境便已截然不同。这个冬天，在表面的平静之下，有些东西，正在悄然发酵，等待着破冰而出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