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45班的气氛持续低迷,像被一层湿冷的薄雾笼罩。许未然和黎晚叙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冷战。他不再主动和她说话,不再等她一起上下学,午餐时也总是和别的男生坐在一起,谈笑风生,那笑声传到黎晚叙耳中,却显得刻意而空洞。偶尔目光相撞,他会立刻移开,下颌线条绷得死紧。
黎晚叙试过递纸条,在他桌角放他喜欢的柠檬糖,甚至在放学路上刻意放慢脚步,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样追上来,嘻嘻哈哈地拍她的肩。但许未然像是铁了心,用彻底的忽视筑起一道冰墙。那道墙,比争吵更伤人。
苏烬辞依旧是那个安静的影子。只是,黎晚叙注意到,他看的书似乎换了一本,不再是那本深蓝色的。那本写着“灰烬”与“星”的书,自那天后,她再没见他带到学校来过。他们的交流恢复到了最初的状态——几乎没有交流。但黎晚叙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窥探和好奇去观察他,而是多了一种……沉静的懂得。那懂得里,有距离,也有尊重。
陈老师显然察觉到了班里的异常,尤其是许未然和黎晚叙这对向来形影不离的青梅竹马之间的诡异气氛。她把许未然叫到办公室谈了一次话,具体谈了什么没人知道,许未然回来后脸色更沉,对黎晚叙的忽视也变本加厉。
期中考试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中到来了。考场上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黎晚叙埋头答题,尽力将那些纷乱的情绪压下。数学卷的最后一道大题依然很难,她卡住了。这一次,她没有再戳前座的椅背,也没有指望任何纸条。她咬着笔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复回想苏烬辞以前讲过的一种思路,在草稿纸上慢慢推导。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一个关键的等式忽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她飞快写下步骤,长长松了口气。虽然过程磕绊,但至少,是她自己走通的。
交卷铃响,她如释重负,又有种奇异的充实感。抬头看向前方,苏烬辞恰好也交卷起身,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他眼中似乎有极淡的、类似赞许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黎晚叙以为是错觉。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考场。
成绩公布那天,秋雨绵绵。苏烬辞毫无悬念地高居年级榜首,各科接近满分。黎晚叙考了班级第十二名,数学虽然最后大题扣了步骤分,但总体比她预期要好。许未然发挥失常,掉到了二十名开外,尤其是数学,成绩惨淡。
讲台上,陈老师分析着成绩,鼓励着,也鞭策着。台下,许未然一直低着头,手里的笔几乎要被他捏断。黎晚叙能看到他后颈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她心里一揪,想说点什么,可话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放学时,雨下得更大了。同学们作鸟兽散。黎晚叙没带伞,站在教学楼门口踌躇。许未然背着书包从她身边经过,目不斜视,径直冲进了雨幕里,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帘中。
“用我的吧。”一把黑色的、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把深蓝色的长柄伞,递到她面前。
黎晚叙抬头,是苏烬辞。他撑开了另一把黑色的伞,自己已经站在了屋檐外一步,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他肩头一点校服布料。
“……你呢?”黎晚叙看着那把深蓝色的伞,有些迟疑。这伞看起来不像新的,但很干净。
“我还有。”苏烬辞言简意赅,将伞柄又往她面前递了递,“顺路。”
确实顺路。黎晚叙想起,他似乎住在离学校不算太远的另一个老小区。她不再推辞,接过伞,低声道谢:“谢谢。我明天还你。”
苏烬辞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撑开自己的黑伞,走进了雨中。他没有等她,步子平稳,很快走到了前面。黎晚叙连忙撑开那把深蓝色的伞,跟了上去。
两把伞,一前一后,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在雨幕中沉默地移动。雨点敲打在伞面上,发出密集而空旷的声响。街道上行人稀少,世界仿佛被雨水冲刷得只剩黑白灰的色调,只有苏烬辞前方那抹挺直的、略显清瘦的黑色背影,是视线里唯一的焦点。
走了一段,经过一个岔路口,苏烬辞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黎晚叙也下意识停下。
“前面右转,是你的路。”苏烬辞的声音穿过雨幕传来,有些模糊,却很清晰。
黎晚叙点点头。她家的大院确实要右转。
苏烬辞看着她,雨水顺着他伞沿不断滴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他沉默了几秒,就在黎晚叙以为他要道别时,他忽然开口,声音比雨声更轻,却字字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黎晚叙,靠别人照亮的路,走不长久。”
黎晚叙怔住,握着伞柄的手指收紧。雨水冰凉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那股干净的、微凉的味道,扑面而来。
“许未然是太阳,很亮,很暖。”苏烬辞继续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雨幕,直视她心底的迷茫,“但太阳也有落山的时候,也有照不到的角落。你不可能永远躲在他的阳光下。”
“我……”
“而我,”苏烬辞打断她,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不是你的路标,也不是你的光。我只是……一个同样在找路的人。”
他说完,不再看她,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直行的道路走去。那把黑色的伞很快融入更深的雨幕和暮色里,背影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黎晚叙独自站在雨中的岔路口,手里握着那把还残留着他掌心些许温度的深蓝色雨伞。冰凉的雨水顺着伞骨滑下,滴落在她脚边,汇入潺潺的水流。
“靠别人照亮的路,走不长久。”
“我只是一个同样在找路的人。”
他的话,像这冷雨,毫不留情地浇醒了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纠结、依赖、委屈、茫然,似乎都被这冰凉的雨水冲刷得清晰起来。她依赖许未然带来的光亮和温暖,又不由自主地被苏烬辞身上那份截然不同的、寂静的引力所吸引。她像一株藤蔓,本能地寻找着可以依附的支撑,却忘了自己本该努力扎根,向上生长。
许未然给的阳光固然好,但太过炽烈,也会灼伤。苏烬辞的寂静引人探寻,但那终究是他一个人的长夜和星光,她无法,也不该奢求闯入。
雨渐渐小了,变成蒙蒙的雾丝。黎晚叙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腥气的潮湿空气,转身,朝着右转的、回家的路走去。脚下的水洼映出破碎的天光和她自己模糊的倒影。
她知道,这场雨,这番话,是一个结束,也是一个开始。结束了她对他人光芒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依赖,也开始了她必须独自面对的那段,或许昏暗、却真正属于自己的路途。
回到大院,远远地,她看到许未然家楼下,那个熟悉的身影正靠着自行车棚的柱子站着,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前,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没有打伞,就那样站在渐渐停歇的雨里,像一座沉默的、湿漉漉的雕像。
黎晚叙的脚步顿住了。她握着那把深蓝色的伞,隔着细细的雨丝,看着他。心里没有预想中的刺痛或委屈,反而升起一种淡淡的、疲惫的释然。
他没有看她,或许根本没注意到她回来。
黎晚叙没有走过去。她转身,走向自己家的单元门。在进门之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许未然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暮色四合,雨已停歇,天边露出一线黯淡的灰白。他身后的水泥地上,积水映出模糊的、摇晃的光。
黎晚叙收回目光,走进楼道。感应灯应声而亮,投下昏黄的光晕。她收起那把深蓝色的伞,水滴顺着伞尖,在门口的地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明天,她会把伞还给苏烬辞。也会试着,用不同于以往的方式,和许未然说说话。也许他依旧不会理她,但没关系了。
成长大概就是这样,在一次次猝不及防的雨季里,弄丢曾经以为会永远在身边的伞,然后学会,在独自跋涉的路上,慢慢长出属于自己的、或许不够宽大、却足够坚韧的叶片。夜空无星,长路昏暗,但脚步,终究要自己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