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后的日子,似乎被按下了快进键。秋意渐浓,梧桐叶的边缘染上了金黄,风里带了凉意。班级里,同学们彼此间熟络了许多,课间的打闹、讨论、分享零食成了常态。唯有苏烬辞,依然维持着他安静而疏离的常态,像一座孤岛,悬浮在喧闹的海洋中。
只是这座孤岛,对黎晚叙而言,似乎不再那么遥远和不可接近。自那个黄昏看台上的简短交谈后,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两人间滋长。依然没有多余的对话,但黎晚叙偶尔回头,能更自然地迎上他平静的目光;问他借笔记时,他会直接把本子递过来,指尖相触的瞬间,那微凉的触感不再让她心惊,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定;苏烬辞偶尔也会在她和许未然讨论某道题陷入僵局时,用笔轻轻点一点她背后的课桌,然后递过一张写着关键思路的纸条,字迹清隽,一如既往。
这一切都发生在许未然灼热而活跃的眼皮底下。许未然依旧是那个阳光灿烂的、人群中心的许未然,篮球场上少不了他矫健的身影,课间也总能听见他爽朗的笑声。只是,黎晚叙渐渐察觉到,当她和苏烬辞之间有那种无声的、短暂的交流时,许未然总会立刻用更响亮的笑声、更夸张的动作,或是一个新的、需要她立刻参与的话题,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来。他揽她肩膀的动作比以前更频繁,语气里的亲昵和占有欲,也似乎比以前更加不容置疑。
黎晚叙不是没有感觉。只是她和许未然从小一起长大,早已习惯了他这种带着保护意味的、有时甚至有些霸道的方式。她将这解读为许未然对她这个“老战友”的过度关心,或是少年人特有的、对靠近自己“领地”者的某种模糊的警惕。她有些无奈,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许未然从未明确说过什么,一切似乎都只是她多心。
转折发生在期中考试前一周。空气里弥漫着临考的紧张。陈老师宣布要进行一次数学小测,作为期中复习的参考。
试卷发下来,黎晚叙深吸一口气,开始答题。前面还算顺利,但在最后一道大题上卡住了。那是一道结合了几何与代数的综合题,题型新颖,难度颇高。她咬着笔头,反复演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许未然就坐在她左边,她听见他那边传来轻微的、烦躁的纸张摩擦声,显然也遇到了困难。
黎晚叙下意识地抬头,目光落在前方苏烬辞挺直的背脊上。他坐得安稳,笔尖在纸上移动的声音流畅而均匀。鬼使神差地,她像那次自习课一样,用笔帽轻轻戳了戳他的椅背。
动作很轻。苏烬辞的背脊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他微微向后靠了靠,手臂以一个极其自然的、像是活动肩颈的姿势垂到身侧,手指间夹着一张对折的小纸条,精准地、悄无声息地放到了黎晚叙的桌沿。
黎晚叙心脏狂跳,飞快地用胳膊压住纸条,指尖能感觉到纸张的微凉和他残留的一丝体温。她做贼似的瞄了一眼讲台上的老师,又瞥了一眼左边的许未然——他正眉头紧锁地盯着试卷,似乎没注意到这边的小动作。
她屏住呼吸,小心地展开纸条。上面没有详细的解题过程,只有一行简洁的算式和一个关键的辅助线添加提示,字迹是熟悉的清隽。但仅仅是这样,已如拨云见日,黎晚叙瞬间明白了之前堵塞的思路。她不敢多看,立刻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另一只手飞快地在草稿纸上演算起来。
然而,就在她即将写完最后一步时,旁边忽然伸过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走了她紧紧攥在手心的纸条!
黎晚叙惊愕地抬头,对上许未然燃烧着怒火的、不可置信的眼睛。他不知何时已经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一直隐忍不发,此刻终于按捺不住。他死死盯着那张纸条,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许未然!”黎晚叙压低声音惊呼,想抢回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讲台上,正低头看教案的监考老师被这小小的骚动惊动,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了过来。
“后面两位同学,怎么回事?”老师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威严。
全班同学的目光瞬间集中过来。
许未然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指节泛白,眼睛盯着苏烬辞依然挺直、似乎对身后一切毫无所觉的背影,又猛地转向脸色煞白的黎晚叙,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用一种黎晚叙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愤怒、失望和被背叛的眼神,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言不发,攥着那张纸条,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教室!
“许未然!”监考老师厉声喝道。
但许未然头也不回,摔门而去。
教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黎晚叙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脸颊烧得滚烫,又迅速褪成惨白。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刺在身上,好奇的,惊讶的,幸灾乐祸的……她不敢看前方的苏烬辞,更不敢看监考老师铁青的脸。
苏烬辞终于缓缓转过了身。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此刻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直直看向监考老师,也顺带扫过了浑身僵硬的黎晚叙。那目光里没有惊慌,没有指责,只有一片沉寂的冷。
“老师,”苏烬辞开口,声音清晰而平静,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那张纸条,是我的。”
黎晚叙猛地看向他,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在说什么?!
监考老师的眉头皱得更紧,目光在苏烬辞平静的脸上和黎晚叙惨白的脸上来回扫视:“怎么回事?苏烬辞,你说清楚。”
苏烬辞站起身,身姿挺拔,不卑不亢:“最后那道题,黎晚叙同学之前问过我类似的思路。我刚才验算时,把关键步骤写在了草稿纸上,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她大概是想捡起来还给我。”他的语气平稳,听不出丝毫破绽,甚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淡然,“许未然同学可能误会了。”
完美的解释。将一场可能被定性为“作弊”的风波,轻描淡写地化解为同学间好心的“拾金不昧”和一场因误会引发的冲动。
黎晚叙难以置信地看着苏烬辞。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在替她……也在替许未然遮掩?更是在将所有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毕竟,“不小心”掉下写有解题思路的草稿纸,在考场上,也并非毫无过错。
监考老师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解释。他审视着苏烬辞,又看看黎晚叙:“是吗,黎晚叙?”
黎晚叙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能说什么?否认苏烬辞的说辞,承认自己试图“作弊”?还是顺着苏烬辞给的台阶下?
苏烬辞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催促或暗示,只有一片深沉的静,奇异地抚平了她狂乱的心跳。
“……是。”黎晚叙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我……我看到地上有张纸,像是草稿纸,就想捡起来……许未然他……可能看错了。”
监考老师将信将疑,但两个当事人都这么说,许未然又负气离场,他也不好继续深究,尤其苏烬辞是年级里都挂名的尖子生。他重重哼了一声:“考试结束来找我!现在,都坐好,继续考试!”
风波暂时平息。但教室里那种紧绷、诡异的气氛却久久不散。后面的时间,黎晚叙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笔下的字迹都是歪歪扭扭。她能感觉到旁边空着的座位,像一道无声的嘲讽。而前方苏烬辞的背影,依旧挺直,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考试结束的铃声像是救赎。黎晚叙浑浑噩噩地交了卷,麻木地收拾东西。周围的同学窃窃私语,目光时不时瞟向她。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
“黎晚叙,苏烬辞,跟我来办公室。”监考老师——也是他们的数学老师,脸色依旧不好看。
办公室里,数学老师沉着脸训斥了他们一番,重点批评了苏烬辞的“不小心”和考场纪律,又告诫黎晚叙“少管闲事,专注自己的试卷”。最终,看在是初犯且未造成实质影响(纸条内容未被抄袭使用)的份上,只让他们各写一份检讨,没有进一步处分。
走出办公室,天色已近黄昏。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人。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
“……谢谢。”黎晚叙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蚋。除了这两个字,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感激?愧疚?还是对许未然行为的困惑与难过?各种情绪堵在胸口,沉甸甸的。
苏烬辞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逆着光,他的表情看不太清,只有声音依旧平静,甚至比平时更淡了一些:“不用。我说的是事实。”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是部分事实。”
黎晚叙抬起头,眼眶有些发酸。“许未然他……”
“他的问题,让他自己解决。”苏烬辞打断她,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你不需要为别人的冲动负责。”
“可是……”
“没有可是。”苏烬辞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黎晚叙,你只需要对自己负责。”
他说完,不再看她,转身朝着楼梯口走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清瘦,孤单,却又异常挺拔坚定。
黎晚叙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晚风吹来,带着深秋的凉意,让她打了个寒噤。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张纸条被夺走时的触感,以及许未然最后那个愤怒而失望的眼神。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今天下午,被彻底打破了。许未然的愤怒,苏烬辞的平静,她自己的慌乱与无措,像被打碎的镜子,碎片映出每个人仓皇的内心。而粘合这些碎片,或许比想象中更难。
远处传来放学的喧闹声,但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黎晚叙慢慢走下楼梯,脚步沉重。她知道,她必须去找许未然。可找到之后,又能说什么呢?
黄昏的光线越来越暗,将她的影子也拉得细长,与地上另一道早已消失的孤单影迹,短暂交错,又各自延伸向未知的、迷雾重重的未来。期中考试临近,而一场比考试更令人无措的风暴,已然在青春的堤岸上,掀起了第一道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