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紧不慢地向前滑动,像秋日天空缓缓游移的云。黎晚叙渐渐适应了初中的节奏,在许未然吵吵嚷嚷的陪伴和苏烬辞沉默安静的背景板下,生活呈现出一种奇特的、两极分明的平衡。
苏烬辞递过那张解题草稿纸后,两人之间似乎有了一条极细的、无形的连线。他依旧沉默寡言,但黎晚叙偶尔问他借笔记或询问某个知识点时,他总会言简意赅地解答,目光平静,不掺杂多余情绪。黎晚叙也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提问前会先斟酌措辞,得到答案后便不再打扰。他们之间流动着一种近乎默契的安静,像图书馆里相邻而坐的陌生人,互不侵扰,却又共享一片静谧。
许未然则将这种安静视为某种“挑战”。他开始更加频繁地、以各种看似自然的理由介入这个小小的、由前后桌构成的三角空间。
比如,苏烬辞的水杯空了,许未然会立刻拿起自己的水杯,故意制造出很大的动静,然后隔着黎晚叙,探出大半个身子,笑嘻嘻地对苏烬辞说:“苏大学霸,没水啦?我帮你接?顺便的事儿!”不等苏烬辞回答,他已经拿过那个简单的玻璃杯,风风火火地跑向饮水机。
苏烬辞通常只会在许未然拿他杯子时,微微蹙一下眉,然后在许未然把接满的水杯“砰”一声放回他桌上时,淡淡说一句“谢谢”,再无他话。
又比如,发作业本时,如果苏烬辞不在座位上,许未然会主动拿起他的本子,煞有介事地研究一下封面,然后对黎晚叙挤眉弄眼:“啧,这字儿,跟印刷体似的,怪不得是学霸。”然后把本子工工整整放在苏烬辞桌面正中央。
黎晚叙起初觉得许未然只是习惯性地闹腾,想打破苏烬辞那堵“沉默的墙”。但慢慢地,她察觉到一丝异样。许未然的“热心”背后,似乎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和……隐隐的较劲。尤其是当苏烬辞在随堂测验中再次展现出令人侧目的思路,或者黎晚叙下意识回头去看前桌时,许未然总会立刻用别的话题或动作把她拉回来。
“叙叙,看!窗外有只鸟,长得真逗!”或者,“这道题我有个更简单的解法,我讲给你听!”
林薇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小三角的微妙气氛。她作为临时班长,与苏烬辞的接触不可避免。每次她拿着登记表或通知单走到苏烬辞桌旁,总是笑容甜美,声音清晰:“苏烬辞同学,这是下周的班会安排,你看看。”“苏烬辞,运动会报名表,陈老师让问问你的意向。”
苏烬辞的回应永远是简短而有礼的“好”、“谢谢”或“暂时不参加”,态度无可指摘,却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林薇的笑容有时会在他移开视线后淡去一瞬,但她很快又会恢复,转身去处理别的事情,仿佛毫不在意。
然而有一次,黎晚叙去办公室交全组作业,回来时在走廊拐角,无意中听到林薇和另一个女生说话。
“……是挺帅的,就是太难接近了,跟块冰似的。”是那个女生的声音。
林薇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黎晚叙从未听过的、近乎轻蔑的味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整天一副不理人的样子,谁知道是不是装清高。许未然不是跟他同宿舍吗?听说他在宿舍也那样,独来独往,晚上还打手电看书,怪人一个。”
黎晚叙的脚步顿住了,心里莫名一紧,有些说不出的闷。她没有继续听下去,转身从另一条路回了教室。苏烬辞正坐在座位上,低头看着那本深蓝色封面的书,阳光勾勒着他安静的侧影。怪人吗?她想起他指尖微凉的温度,想起他递来草稿纸时的自然,想起他耳廓那抹几不可察的淡红。
不,他不是怪人。他只是……不一样。黎晚叙在心里默默反驳。
十月中旬,学校举办秋季运动会。体委拿着报名表四处动员,许未然自然是积极分子,一口气报了100米、跳远和4x100米接力。黎晚叙体育平平,在体委的“鼓励”下,勉强报了个不需要太强运动细胞的女子实心球。
“苏烬辞,你身高腿长,不来个跳高或者长跑?”体委是个热情的大个子,用力拍着苏烬辞的肩膀。
苏烬辞被他拍得身体微微一晃,眉头蹙起,避开一步,声音清冷:“不了,谢谢。”
“别啊,为班级争光嘛!你看许未然都报三项了!”
“不感兴趣。”苏烬辞的回答毫无转圜余地,说完便拿起水杯,起身离开了座位。
体委碰了个钉子,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转向黎晚叙:“黎晚叙,你看看你前桌,一点集体荣誉感都没有……”
黎晚叙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笑了笑。她看着苏烬辞走向饮水机的背影,清瘦,挺拔,在喧闹的、讨论着运动会项目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清晰。
最终,苏烬辞的名字后面,所有项目都是空白。
运动会当天,秋高气爽。校园里彩旗飘扬,广播声、加油声、欢呼声响成一片,空气里弥漫着汗水、阳光和蓬勃的朝气。
许未然在赛场上如鱼得水。100米预赛轻松小组第一,冲过终点时,他扬起手臂,朝着本班看台方向用力挥了挥,阳光下笑容晃眼,引来一片尖叫,其中以林薇为首的几个女生声音最响亮。黎晚叙也用力拍着手,由衷地为他高兴。
苏烬辞没有出现在本班看台。黎晚叙找了一圈,才在远离喧嚣的操场边缘一棵大树下发现了他。他背靠着树干,手里依旧拿着那本深蓝色的书,安静地看着。震耳欲聋的加油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他所在的那一小片树荫,寂静得像个异次元空间。
黎晚叙的实心球比赛在上午。她紧张地排队,脑子里回想着体育老师教的要领。轮到她了,拿起沉甸甸的实心球,走到投掷圈内。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她深吸一口气,奋力一掷——
球脱手的瞬间她就知道不对,角度太高了。实心球划出一个无力的抛物线,落在不远处的及格线边缘。
“黎晚叙,成绩一般,下一个!”裁判老师喊道。
黎晚叙脸颊发烫,低着头快步走出场地。一抬头,却意外地对上一道目光。苏烬辞不知何时合上了书,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人群外围看着她。他的目光平静无波,既没有鼓励,也没有失望,只是那样看着,仿佛只是恰好看到她投掷的瞬间。
黎晚叙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涌上更多的是尴尬和懊恼。她成绩平平的样子,偏偏被他看到了。她慌忙移开视线,挤进人群,逃也似的离开了。
下午的4x100米接力是重头戏,许未然跑最后一棒。发令枪响,呐喊声震天。前三棒,45班处于第二。接力棒传到许未然手中,他像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迅速逼近第一名。最后三十米,两人几乎齐头并进。全场沸腾,黎晚叙紧张得站了起来,攥紧了拳头。
冲刺!压线!
几乎同时撞线。短暂的沉寂后,裁判组判定,45班以微弱优势获得第一!
“啊——!赢了!”本班看台瞬间炸开。许未然被兴奋的男生们抬了起来,抛向空中。他笑得无比开怀,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个真正的、光芒万丈的英雄。
黎晚叙也激动得脸颊泛红,用力鼓掌。视线无意间扫过操场边缘,那棵大树下,已经空无一人。苏烬辞不知何时离开了。
喧嚣散去,颁奖结束,人群渐渐离散。黎晚叙留下来等许未然——他被体育老师叫去说事了。她坐在空旷了不少的看台上,看着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操场。
一个身影在她旁边坐下,带来一股干净的、混合着阳光和皂角的气息。
黎晚叙愕然转头。是苏烬辞。他手里拿着两瓶水,将其中一瓶没开封的递给她。
“……”黎晚叙愣住了,没接。
“许未然让我带给你的。”苏烬辞解释,声音依旧平淡,“他被老师留下了。”
“……谢谢。”黎晚叙接过水,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她注意到苏烬辞自己手里那瓶已经喝了一半。
两人一时无话。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看台的台阶上。远处还有零星的同学在嬉闹,广播里放着舒缓的音乐。
“你……”黎晚叙犹豫着开口,想问“你刚才看到了吗?”,又觉得多余。他当然看到了,他一直在那里。
“你的实心球,”苏烬辞却忽然开口,打断了她未成形的问句。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远处渐渐暗淡的天空,“出手角度再低十五度,利用腰腹力量,而不是只靠手臂,成绩会好很多。”
黎晚叙彻底怔住。他看到了,而且……看得很仔细。甚至给出了专业的建议。
“物理原理,”苏烬辞似乎察觉到她的惊讶,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抛体运动,最佳投掷角是四十五度,但考虑身高和臂长,需要调整。你刚才的角度接近六十度了。”
黎晚叙消化着他这段话,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被关注的细微雀跃,也有对他这种时刻保持理性分析状态的一丝无奈。“你懂得真多。”她小声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冰凉微甜。
苏烬辞没有回应这句评价,也拧开自己的水喝了一口。侧脸的线条在夕照下显得柔和了些。
“许未然今天……很厉害。”黎晚叙找着话题,目光看向体育办公室的方向。
“嗯。”苏烬辞应了一声,很轻。过了一会儿,就在黎晚叙以为对话已经结束时,他忽然说,“他像太阳。”
黎晚叙转头看他。苏烬辞依旧望着天际最后一抹霞光,侧脸平静,那句话轻得像叹息,分辨不出是陈述,还是别的什么。
“那你呢?”话问出口,黎晚叙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怎么会问出这么唐突的问题?
苏烬辞似乎也愣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沉静的眼眸对上她的。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眼底,仿佛给那潭深水染上了一层暖色,但底色依旧是看不透的幽深。
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好几秒钟。那目光并不锐利,却让黎晚叙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脸颊也开始发热。
然后,他移开视线,站起身。“不早了,回去吧。”他说,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哦……好。”黎晚叙也连忙站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看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错,时而分开。回教室的路上,他们没有再说话。沉默蔓延,却不再像最初那样空旷隔阂,似乎多了些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在初秋微凉的晚风里,静静流淌。
走到教学楼楼下,正好碰到从体育办公室出来的许未然。他满头大汗,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看到他们一起走来,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被灿烂的笑容掩盖。
“叙叙!等急了吧?苏烬辞,谢啦,帮我送水!”他几步跨过来,很自然地站到黎晚叙身边,隔开了她和苏烬辞,然后揽住黎晚叙的肩膀,“走走走,饿死了,我妈说今天炖了排骨,让我带你回家吃!”
他力气大,黎晚叙被带着往前走了几步,只能匆匆回头对苏烬辞说了声“再见”。
苏烬辞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半瓶水,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夕阳最后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很孤单。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向来平静的眼眸,在暮色四合中,显得格外幽深。
许未然揽着黎晚叙,边走边大声说着接力赛的惊险,抱怨老师啰嗦。黎晚叙听着,却有些心不在焉。鼻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大树下,那混合着阳光、皂角以及一丝极淡书墨的味道。
“他像太阳。”苏烬辞那句话,和她问出“那你呢?”之后,他那长久的沉默,像两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她的心湖,漾开的涟漪,久久不曾平息。
夜幕缓缓降临,笼罩了喧嚣褪去的校园。运动会结束了,但有些东西,似乎在这光影交错的黄昏,被悄然改变,再也回不到最初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