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周,雨时断时续,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落叶气息。苏烬辞依旧是那个安静到近乎背景的存在,黎晚叙和许未然依旧维持着吵吵闹闹的青梅竹马日常。只是,有些微小的变化,如同墙角的青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蔓延。
周一早晨,黎晚叙因为值日到校稍早。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苏烬辞坐在座位上,面前摊开的不是课本,而是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书。他看得很专注,晨光透过沾着雨滴的玻璃窗,给他低垂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湿润的光晕。
黎晚叙轻轻放好书包,尽量不发出声响。但当她转身去拿抹布时,苏烬辞还是抬起了头。目光相遇的瞬间,黎晚叙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下意识地扬起一个礼貌而略显局促的微笑。苏烬辞看着她,没有立刻移开视线,那双沉静的眼眸里似乎有极淡的波动,然后,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黎晚叙拿着抹布走到教室后面,心里那点局促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轻的、奇怪的感觉。那不是尴尬,也不是熟稔,而是一种……被看见了的平静。他看见了她的微笑,并给予了回应,虽然只是极轻微的一个点头。
值日结束,同学们陆陆续续到来。许未然带着一身外面的湿气冲进来,书包“砰”地甩在桌上,大声抱怨着天气和没写完的作业,瞬间打破了教室一角的宁静。苏烬辞合上了那本英文书,收进桌肚,拿出了语文课本,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宁静交流从未发生。
但黎晚叙觉得,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同了。
周三的物理课,老师做了一个简单的静电实验,需要同学上前配合。或许是看到苏烬辞一直很安静,物理老师点了他。“苏烬辞,你来试试。”
苏烬辞走上讲台。操作很简单,摩擦起电,用塑料尺吸引碎纸屑。他做得很规范,手指稳定,碎纸屑被吸起。老师满意地点点头,让大家观察。就在苏烬辞准备放下塑料尺时,或许是静电太强,也或许是巧合,几片特别细小的纸屑粘在了他右手手背上,没有立刻掉落。
他微微蹙眉,用左手去轻轻掸掉。那几片碎屑很顽固,他不得不稍微用点力。这个有点笨拙的小动作,和他平时冷淡沉静的形象形成了微妙的反差。台下有同学发出低低的笑声。
苏烬辞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黎晚叙注意到,他的耳廓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红色。他快速清理掉纸屑,放下尺子,对老师点了点头,便走回座位。依旧是挺直的背脊,平静的步伐,但黎晚叙就是觉得,他好像有一点点……不自在。
“噗,”许未然在旁边用气声笑,“没想到啊,苏大学霸也有这么‘接地气’的时候。”
黎晚叙瞪了他一眼,但嘴角也忍不住弯了一下。那个瞬间的苏烬辞,不再像之前那样遥远而模糊,仿佛从一个完美的剪影,变成了一个有细小瑕疵、因而更真实的存在。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黎晚叙被一道数学应用题卡住,咬着笔头皱眉。她习惯性地用笔帽轻轻戳了戳前座的椅背——这是她和许未然之间常有的小动作。做完她才猛地意识到,前面坐的不是许未然。
苏烬辞的背脊似乎僵了一下,然后,他微微侧过头,露出小半张脸和线条清晰的下颌,目光带着询问,落在她脸上。
黎晚叙的脸腾地红了,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她语无伦次,手里的笔差点掉地上。
苏烬辞看着她慌乱的样子,沉默了两秒,然后,他转回身,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草稿纸上写了些什么,接着,将那张纸轻轻放在了黎晚叙的桌角,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随手放下一支笔。
黎晚叙愣住了。她看着那张纸,上面是几行简洁清晰的算式和图示,正是她卡住的那道题的解题思路核心,甚至还用箭头标出了她可能陷入的思维误区。字迹清隽有力,和他的人一样,干净利落。
她抬头看向他的背影,他已经在做自己的事情,仿佛刚才递纸条的不是他。黎晚叙捏着那张还带着他指尖微凉触感的草稿纸,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了几下。她低声道:“……谢谢。”
前面的人没有回应,只是那挺直的背脊,似乎微微放松了微不可察的一点点。
这一幕被旁边的许未然尽收眼底。他没说话,只是看着黎晚叙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草稿纸抚平,夹进数学书里,然后又看看苏烬辞纹丝不动的背影,嘴角惯常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里多了点深思。
周五,语文课布置了第一篇周记,主题是“新起点”。陈老师说可以写对新学校的印象,对新同学的观察,或者对自己的期许。
周末,黎晚叙坐在书桌前,咬着笔杆对着周记本发呆。新学校、新同学、对自己的期许……这些似乎都可以写,但又都觉得浮于表面。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雨后的天空清澈高远。脑海中却浮现出那个安静的侧影,在晨光中阅读;那个清瘦的背影,在昏暗楼梯间专注擦拭;那只递来解题思路的手,修长而稳定;还有那几片顽固粘在手背的碎纸屑,和那几乎看不见的、耳廓的微红……
笔尖无意识地在纸上划动,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写下了“观察”两个字。观察?观察谁?观察那个总是安静独处、却又在细微处不经意流露出一点不同的人吗?
她摇摇头,想把那张纸揉掉,却又停住。最终,她重新铺开一张纸,想了想,写下:“新的开始,新的‘看见’”。她没有具体写看见什么,只是描述了一种感觉:在匆忙与喧闹的新生活里,有时放慢脚步,静心去看,或许能发现那些容易被忽略的、独特的轨迹。就像……夜空中并非只有最亮的星,那些沉默运转的星辰,也有属于自己的光芒和轨迹。
她写得很隐晦,更像是一种心情的抒写。写完后,她看着那几行字,有些忐忑,不知是否偏题,但终究没有重写。
周一的语文课,陈老师花了大半节课点评周记。她表扬了几位写得生动具体的同学,也提到了几篇有独特思考的。然后,她拿起其中一本,微笑着说:“还有一位同学的周记,虽然很短,但角度很特别,有一种沉静的观察力。我给大家念一小段。”
教室里安静下来。
“‘……我们总是急于融入,急于表达,却常常忘了‘看见’。看见喧哗下的专注,看见沉默里的力量,看见那些与自己不同轨道运行的光点。新的起点,或许也是学习‘看见’的开始。’”
黎晚叙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她的周记。
陈老师没有念名字,只是温和地评价了几句关于观察与理解的重要性。但黎晚叙感觉到,有几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低着头,脸颊发烫。她不确定苏烬辞是否听出来了,或者是否在意。但当她偷偷抬起眼看向前方时,发现苏烬辞依然坐得笔直,目视着黑板,侧脸平静无波,仿佛老师念的与他毫无关系。
然而,下课铃响,陈老师离开后,苏烬辞收拾书本的动作似乎比平时慢了一点点。当他起身,准备离开座位时,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黎晚叙摊在桌上的周记本封面——那上面有她的名字。那目光很轻,很快,一触即离。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像往常一样离开了教室。
但黎晚叙却觉得,那极快的一瞥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很轻地落进了她的心里,激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写得不错嘛,黎观察家。”许未然凑过来,拿起她的周记本翻看,语气带着惯常的调侃,但眼神却仔细地扫过那些字句,“‘沉默里的力量’?‘不同轨道运行的光点’?”他挑眉,看向黎晚叙,笑容有点微妙,“观察得很仔细啊,叙叙同学。”
黎晚叙一把夺回本子,脸上发热:“随便写的!还我!”
许未然哈哈笑着,没再追问,但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笑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黎晚叙看不懂的情绪。他转过头,看向苏烬辞空荡荡的座位,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
雨彻底停了。午后的阳光破云而出,透过干净的玻璃窗,照进教室,在课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新一周的课程即将开始,粉笔灰混合着书本的气息静静漂浮。
黎晚叙握紧了手中的笔。她似乎“看见”了一点什么,关于那个安静前桌的、模糊的轮廓。但前方仍有大片未知的迷雾。而身边,是青梅竹马一如既往的灿烂笑容,只是那笑容背后,似乎也多了点她不曾留意的阴影。
新的起点,新的“看见”。看见他人,也看见自己心里,那悄然萌发的、陌生而微小的悸动。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无法再回到原点了。就像雨后破土的嫩芽,无论多么细微,都已指向了生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