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初一(45)班在一种既忙乱又新奇的状态中逐渐步入正轨。座位经过微调后固定下来,黎晚叙、苏烬辞、许未然三人的位置关系也定格为:苏烬辞在黎晚叙正前方,许未然在黎晚叙左手边,三人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
苏烬辞依然是班上那个特殊的存在。他安静,几乎不主动与任何人交谈,但并非孤僻。当同学问他借笔记或请教题目(尽管这种情况很少,因为他周身的气场实在有些“劝退”),他会简洁地回答,思路清晰,语气平淡。他上课极其专注,笔记工整得如同印刷体。下课要么看书,要么望着窗外,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
林薇以临时班长的身份迅速活跃起来,收发作业、传达通知、组织值日,做事利落,笑容甜美,很快在同学中积累了好人缘。她似乎对苏烬辞那次的“冷淡”毫不在意,偶尔以班长的身份与他交流公事,态度自然大方。苏烬辞的回应依旧简短客气,挑不出错,也绝不热络。
许未然则很快和前后左右、甚至隔着过道的男生们打成了一片,篮球场上也有了固定的“战友”。他像一团行走的阳光,到哪儿都能带来笑声。只有黎晚叙注意到,许未然时不时会越过她,用一种看似随意实则探究的目光,打量前座苏烬辞的背影。
黎晚叙自己,则处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场之间。一边是许未然无时无刻的吵闹和熟稔,另一边是苏烬辞无声的、却不容忽视的安静存在。她像被放置在冰与火的中间地带,微妙地维持着平衡。
变化发生在开学第一周的周五,数学课。
年轻的数学老师喜欢课堂提问,尤其喜欢点那些看起来走神或者沉默的同学。当一道涉及小学奥数思维的平面几何题被写在黑板上,好几个同学举手,包括林薇。老师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了靠窗那列,似乎总是很安静的苏烬辞身上。
“苏烬辞同学,你来试试。”
苏烬辞站起来。他没有看黑板,而是略微垂着眼,似乎在思考。教室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的蝉鸣。
几秒钟后,他开口,声音平稳清晰:“连接辅助线AD,利用相似三角形性质,可以证明这两个三角形面积之比等于底边之比平方。设未知数为X,列方程,解得X等于6。”
他甚至没有拿笔演算,只是凭空叙述着思路和答案。过程简洁,逻辑严密,答案正确。
数学老师眼睛一亮,赞许地点点头:“很好,思路清晰。请坐。”接着,老师就着苏烬辞的解法深入讲解起来。
黎晚叙看着苏烬辞重新坐下,挺直的背脊线条流畅。她心里微微讶异。那道题她也在思考,但还没理清头绪。苏烬辞却……
“哇,酷啊。”许未然在一边低声吹了个口哨,用笔帽戳了戳黎晚叙的手臂,递来一张纸条:“深藏不露啊,前桌。”
黎晚叙把纸条收起来,没说话。她看到斜前方的林薇,在老师夸奖苏烬辞时,回头看了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下课铃响,老师刚离开,几个男生就围到了苏烬辞桌边,七嘴八舌。
“苏烬辞,你怎么想的?太快了!”
“是啊,讲讲详细步骤呗?”
“你是不是学过奥数?”
苏烬辞显然不太适应被这样围着。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后仰了一下,眉头微蹙,但语气还算平静:“只是常规解法,老师刚才已经补充了。”
“哎呀,别小气嘛,分享一下思路!”一个叫周浩的男生大大咧咧地伸手想去拍苏烬辞的肩膀。
就在那只手即将落下时,苏烬辞忽然站起了身,巧妙地避开了。他的动作幅度不大,但带着一种明确的疏离。围着的男生们都愣了一下。
“抱歉,我去洗手间。”苏烬辞丢下这句话,拿起水杯,径直离开了座位,朝教室外走去。
周浩的手僵在半空,表情有点讪讪:“切,有什么了不起的……”
黎晚叙的心轻轻提了一下。她能感觉到苏烬辞刚才瞬间绷紧的情绪,尽管他掩饰得很好。
“周浩,老师不是刚讲完嘛,你没听懂?我来给你讲!”许未然忽然站起来,一把勾住周浩的脖子,笑嘻嘻地把他往自己座位那边带,轻松化解了尴尬,“走走走,小爷给你露一手,保证比他还清楚!”
男生们的注意力被许未然吸引过去,嘻嘻哈哈地围到了许未然桌旁。许未然真的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起图来,讲得唾沫横飞,虽然方法不如苏烬辞的简洁,但胜在热情生动。
黎晚叙看向教室门口,苏烬辞已经不见了。她收回目光,落在苏烬辞桌面上那本合着的深蓝色封皮书。书脊上没有任何文字。这个人,就像这本书,吸引着她,却又紧紧封闭着。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陈老师来安排周末的大扫除和值日分组。林薇拿着初步拟定的名单征求大家意见,当念到“包干区:教学楼西侧楼梯,负责同学:苏烬辞、黎晚叙、王皓”时,黎晚叙愣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看向前方的苏烬辞。他正看着窗外,侧脸没什么表情,似乎对这个安排无动于衷。
“苏烬辞,黎晚叙,王皓,你们三个没问题吧?”林薇笑着问,目光在黎晚叙和苏烬辞之间转了一下。
“我没问题。”黎晚叙说。王皓也挠头表示可以。
苏烬辞这才缓缓转过头,看向林薇,又极快地瞥了一眼黎晚叙,然后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好,那就这么定了。周末大扫除是明天下午三点,别忘了哦!”林薇笑眯眯地记下。
放学时,许未然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抱怨:“怎么把你跟他分一组了?王皓那家伙肯定偷懒。要不要我跟陈老师说,换我去?”
“别添乱了,”黎晚叙把作业本装进书包,“扫个楼梯而已,很快就好了。”
“那明天下午我篮球训练结束去找你,帮你干点,然后一起回家。”许未然不容分说地安排。
“不用……”
“就这么说定了!”许未然背上书包,风一样跑了,“明天见!”
黎晚叙无奈地摇摇头,也背起书包。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抬眼,看见苏烬辞还坐在座位上,正低头看着那本深蓝色的书,侧影在夕阳余晖里,像一幅静谧的剪影。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独自离开了教室。
周六下午,天空有些阴沉。黎晚叙提前十分钟到了学校。教学楼下很安静,周末的学生不多。她走到西侧楼梯口,发现苏烬辞已经到了。
他正拿着一个灰色的旧抹布,沉默地擦着楼梯扶手。他已经脱了校服外套,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一截清瘦白皙的小臂。动作不紧不慢,却十分仔细,连栏杆衔接处的缝隙都不放过。
听到脚步声,苏烬辞抬起头。看到是黎晚叙,他目光微微一顿,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又低下头继续擦拭。
“下午好。”黎晚叙轻声说,心里有些没来由的紧张。她放下带来的水桶和抹布,从墙角拿起另一把扫帚,开始清扫楼梯上的浮尘。
一时间,空旷的楼梯间只有扫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抹布擦拭金属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声。沉默弥漫开来,却不全是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宁静。
王皓果然没来。黎晚叙并不意外。
扫到苏烬辞所在的台阶下方时,黎晚叙停下动作,抬头看他。他正专注地对付一处顽固的污渍,微微蹙着眉,额前细碎的黑发垂下来,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阳光偶尔从云层缝隙漏出一点,照亮他低垂的眉眼,那份专注让他身上惯常的冷淡褪去不少,显出一种近乎纯稚的认真。
“那个……”黎晚叙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楼梯间显得格外清晰。
苏烬辞动作停住,转头看她。他的眼睛在光线不足的楼梯间,显得颜色更深了些。
“昨天数学课……你的解题思路很厉害。”黎晚叙说完,觉得脸颊有点热。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苏烬辞似乎没料到她会说这个,怔了一下,随即移开目光,继续擦扶手,声音平淡:“没什么,常规思路而已。”
“对我来说很难。”黎晚叙老实地承认,继续挥动扫帚,“你以前学过奥数吗?”
“看过一些书。”他回答得依旧简短。
话题似乎又要终结。黎晚叙有些气馁,埋头扫着地。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苏烬辞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比刚才似乎低了一点:
“辅助线的灵感,来自《几何原本》里的一个经典图形。”
黎晚叙惊讶地抬头。苏烬辞没有停下擦拭的动作,也没有看她,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你看《几何原本》?”黎晚叙忍不住问。那是初中生很少会主动接触的书。
“……嗯。”苏烬辞轻轻应了一声,不再多说。
但这次,黎晚叙没有觉得被敷衍。她能感觉到,这已经是他难得的、主动透露的信息了。沉默再次降临,但空气似乎松动了些许。
楼梯快要扫完时,许未然洪亮的声音伴随着咚咚的上楼脚步声传来:“叙叙!我来啦!还没干完吧?小爷我来……救场……”
他的声音在看清楼梯上只有黎晚叙和苏烬辞两人时,戛然而止。苏烬辞擦扶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拿着篮球、满头大汗跑上来的许未然。
三个人,在空旷的楼梯转角,形成了一个短暂的、有些微妙的对峙。
许未然的目光在黎晚叙和苏烬辞之间转了一圈,脸上灿烂的笑容收敛了些,但很快又扬起,语气轻松:“哟,苏同学也在啊,辛苦了辛苦了!王皓那小子又溜号了吧?我就知道!来来,剩下的交给我!”他说着,就要去拿黎晚叙手里的扫帚。
“不用了,快扫完了。”黎晚叙侧身避开,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懊恼,好像某种刚刚建立的、微弱的平衡被打破了。她看向苏烬辞,发现他已经重新开始擦拭最后一截扶手,侧脸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近乎交流的瞬间从未发生。
“那擦地!擦地总行吧?”许未然把篮球往墙角一放,卷起袖子,夺过黎晚叙带来的水桶,“我去打水!”
他风风火火地跑下楼。楼梯间里又只剩下黎晚辞和苏烬辞,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许未然哼歌的声音。
“你朋友,很热心。”苏烬辞忽然说,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黎晚叙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只“嗯”了一声。
很快,许未然提着水回来了。三个人,主要是许未然和黎晚叙,很快完成了剩余的清扫工作。苏烬辞一直很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在许未然夸张地抱怨水脏、抹布不好用时,他也只是默默拧干手里的抹布,将最后一点污渍擦净。
“搞定!”许未然把脏水倒掉,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对黎晚叙说,“走吧,回家!我自行车在下面。”他这才像刚想起旁边还有个人似的,转向苏烬辞,笑容依旧灿烂,却带着点审视的意味:“苏同学,一起走吗?还是……你有事?”
苏烬辞已经背上了他那灰色的帆布包,手里拿着抹布和水桶(那是他从教室工具间拿的),闻言摇了摇头:“不用。我收拾工具。”
“行,那我们先走了!”许未然自然地揽过黎晚叙的肩膀,“叙叙,走啦!”
黎晚叙被他带着往下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苏烬辞正弯腰将抹布在水桶里涮洗,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没有抬头。
走到楼下,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雨丝。
“哎呀,下雨了!快走快走!”许未然拉着黎晚叙跑向车棚。
骑上车,驶出校门,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黎晚叙回头,望向教学楼西侧那个安静的楼梯口,已经空无一人。
苏烬辞……他现在,应该也回家了吧?独自一人,背着那个旧帆布包,走在渐渐密集的雨幕里。
“想什么呢?”许未然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跟你那个‘深藏不露’的前桌,单独劳动了一下午,有什么新发现没?”
黎晚叙转过头,看着前方被雨水打湿的街道,摇了摇头:“没有。他就是……很安静。”
“安静得跟个闷葫芦似的。”许未然撇撇嘴,用力蹬了一下踏板,超过黎晚叙,又回过头,脸上是熟悉的、大大咧咧的笑容,“别想啦!走,小爷请你吃关东煮,庆祝开学第一周顺利结束!淋点小雨,正好!”
黎晚叙看着许未然在雨中被风吹得鼓起的校服外套,还有他永远灿烂的笑脸,心里那点莫名的、沉郁的思绪,似乎也被这笑容和食物的热气驱散了一些。
但当她咬下一口热乎乎的萝卜,舌尖弥漫开鲜甜的汤汁时,眼前却不自觉地又浮现出那个安静的侧影,在昏暗的楼梯间,专注地擦拭着扶手,用平淡的语气说:“辅助线的灵感,来自《几何原本》……”
雨渐渐大了起来,敲打着路边梧桐的叶子,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无人知晓的、悄然变化的心事。开学第一周结束了,而某些东西,似乎才刚刚开始破土,在这微凉的秋雨里,无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