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源的画里开始频繁出现南方的意象。潮湿的青石板路，爬满青苔的墙根，还有终年常绿的香樟树。他没再刻意去找张函瑞，却总在画这些的时候，笔尖会不自觉地顿一下，像是在描摹某个模糊的轮廓。
三十岁那年，他去南方办画展，选的城市正是那个邮戳上的小城。开幕式结束后，他避开人群，沿着老街慢慢走。青石板被雨水泡得发亮，空气里飘着草木的湿意，和他画里的气息一模一样。
路过一家不起眼的杂货店时，他停下了脚步。门口的竹篮里摆着些搪瓷杯，其中一个缺了角，杯身上的小熊图案褪得只剩淡淡的影子，像极了照片里那个。
他走进去，老板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坐在藤椅上择菜。“想买点什么？”老太太抬头问，声音温吞。
张桂源指着那个搪瓷杯：“阿姨，这个能卖给我吗？”
老太太笑了笑：“这个啊，是以前一个常来的小伙子落下的。他总爱来买柠檬片，每次都要这个杯子泡，说用惯了。后来好一阵子没再来，杯子就一直搁在这儿了。”
张桂源的心脏猛地一跳：“那个小伙子……是不是很瘦，说话声音轻轻的，有时候会咳嗽？”
老太太想了想，点头：“是啊，看着就单薄。说起来也巧，他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就在前面那条巷子里。不过去年冬天听说搬走了，好像是去了更远的地方治病。”
张桂源攥着那个搪瓷杯，指腹摩挲着杯沿的缺口，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里。他谢过老太太，顺着她指的方向往巷子走。
巷子很深，尽头是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他站在楼下，仰头看了很久，某扇窗台上摆着一盆仙人掌，蔫蔫的，却还活着。他忽然想起张函瑞信里写的：“那盆你送我的仙人掌，记得帮我浇水，它要是死了，我回来会跟你急的。”
原来他真的养了这么久。
他在楼下站到天黑，路灯亮起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和当年火车站的那天一样长。手机里那个号码依旧打不通，他却鬼使神差地发了条信息：“我在你住过的楼下，仙人掌还活着。”
信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回去的前一天，他去了当地的医院。报出张函瑞的名字时，护士查了很久，才抬头说：“有这个人，去年冬天转院了，转去了北京的大医院，听说情况不太好。”
张桂源的手抖了一下，搪瓷杯差点从手里滑落。
回到北京后，他几乎跑遍了所有的大医院。拿着那张褪色的诊断书，一间间病房问过去，得到的都是摇头。直到三个月后，在一家肿瘤医院的档案室，他查到了记录。
张函瑞在半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死因是心肌炎引发的并发症，去世那天，正是南方小城下那场雨的日子。
档案里夹着一张字条，是医院按规定留存的遗物清单，最下面有一行字，是张函瑞的笔迹，写在一张处方笺的背面：“如果有人找我，告诉他，我去画不会化的雪了。”
张桂源走出医院时，外面正飘着雪。北京的雪很大，落在身上瞬间就化了，像无数冰冷的泪。
他回到画室，把那张处方笺轻轻夹进那个玻璃罐里。糖纸在罐子里安静地躺着，阳光照进来，依旧泛着细碎的光。
他重新站到画架前，这一次，他没有犹豫。画笔落下，画布上渐渐浮现出一片无垠的雪地，雪地里有棵歪脖子树，树下两个雪人手牵着手，远处的天空挂着一轮圆月亮，像从未画砸过的那一个。
画的角落，他写下一行小字：“致不会化的雪。”
后来，有人在张桂源的画室里发现一个上了锁的木盒。打开后，里面只有三样东西：一枚缺角的硬币，一张泛黄的画着两个小人的纸，还有一个缺了角的搪瓷杯。
杯底刻着两个模糊的字，要对着光才能看清——“源”和“瑞”。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张桂源坐在画室里，手里捧着那个搪瓷杯，里面泡着柠檬片，酸得他眼眶发红，却一直笑着，像有人在身边问他“痒不痒”，像有人在说“桂源你看，这片叶子像不像上次画砸的月亮”。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起来，埋掉所有来不及说的话，和那些永远停留在时光里的，未完成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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