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张桂源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候车厅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清洁工推着拖把从他身边经过，他才像突然回过神来，踉跄着往外走。

外面的太阳已经偏西，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在地上。他摸出手机，那个陌生号码再也没有发来信息，他试着拨过去，听筒里只有冰冷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画室的，只记得推开那扇门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那幅没画完的《冬雪》上，画布上的留白处，那道浅浅的铅笔痕在光线下格外清晰，像一道永远填不满的伤口。

他走到画架前，慢慢拿起画笔。颜料早就干了，他倒了点松节油，一点点化开，然后蘸了白色颜料，在那片留白上慢慢涂抹。他想替张函瑞画完那棵歪脖子树，可画笔悬在半空，手却抖得厉害，一滴颜料落在画布上，晕开一小片白，像雪地里不小心溅上的泥点。

他猛地扔下画笔，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从那天起，张桂源变了很多。他不再熬夜画画，按时吃饭，甚至开始学着煲汤，只是汤熬得总是太淡，像少了点什么味道。他还是经常去画室，把那幅《冬雪》仔细地用布盖好，每周都擦一遍画架上的灰，仿佛在等什么人回来。

他毕业那年，举办了自己的第一次画展。展厅最显眼的位置，挂着那幅补画完的《冬雪》，只是画里的歪脖子树上，多了两个小小的雪人，手牵着手，在雪地里站得笔直。

画展结束那天，他收到一个快递，没有寄件人地址，只有一个模糊的邮戳，来自南方的一座小城。

他拆开包裹，里面是一个玻璃罐，罐子里装满了糖纸，五颜六色的，叠得整整齐齐。最底下压着一张纸条，字迹比五年前虚弱了很多，却依然能认出是张函瑞的笔体：

“桂源，画展看了照片，画得真好。你说过，要把我们的画挂在最显眼的地方，你做到了。”

“这些糖纸，凑够一百张了。本来想亲手交给你，现在看来，只能托人寄给你了。”

“这边的冬天真的不冷，树总是绿的，就是有时候会想你，想我们一起踩过的梧桐叶，想画室里的味道。”

“我挺好的，别担心。”

最后一句话后面，有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笑脸，只是那笑脸的尾巴，拖得很长，像一滴没干的泪。

张桂源握着那张纸条，站在空荡荡的展厅里，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玻璃罐上，糖纸反射出细碎的光，像他和张函瑞那些被打碎的时光。

他后来去过那个南方小城，按照邮戳上的地址找了很久，问了很多人，却没人认识一个叫张函瑞的、爱画画的少年。他在那里待了三天，看了看那里永远翠绿的树，尝了尝当地的柠檬，酸得他眼眶发涩。

回来后，他把那个玻璃罐放在画室的窗台上，每天早上拉开窗帘，阳光都会透过玻璃，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

又过了几年，张桂源成了小有名气的画家，他画了很多画，却再也没画过雪。有人问他为什么，他总是笑一笑，不说话。

直到有一天，他整理旧物，从一本画夹里掉出一张纸，是当年那张被张函瑞塞进他手里的画，两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手拉手站在太阳下，旁边写着“永远在一起”。

纸已经泛黄，边角也磨破了，他轻轻抚平褶皱，指尖拂过那行字，突然想起张函瑞消失前的那个冬天，他们在雪地里堆雪人，张函瑞的手冻得通红，却执意要在雪人脸上画两个大大的笑脸。

“桂源，”他当时呵着白气，眼睛亮晶晶的，“你说我们会不会像这两个雪人一样，一直站在这里啊？”

那时候他怎么说的？好像是笑着推了他一把，说“傻不傻，春天一来就化了”。

原来真的化了。

张桂源把那张画重新夹好，走到窗边，看着玻璃罐里的糖纸。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一点秋天的凉意，他好像又听到张函瑞在耳边说：“桂源，你看，那片叶子像不像上次画砸的月亮？”

他转过头，空荡荡的画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啊晃。

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新闻推送，关于南方那座小城的一场雨。他盯着那条新闻看了很久，然后慢慢拿起手机，翻到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陌生号码，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拨出去。

有些思念，只能留在原地，像那幅永远挂在展厅里的《冬雪》，像玻璃罐里不会融化的糖纸，像那年冬天没说出口的再见，在时光里，慢慢沉淀成一道疤，碰一下，就疼得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