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张桂源再次踏进校园那条梧桐道时，已经是五年后。

秋阳把叶子晒得发脆，踩上去咔嚓响，和他十七岁那年一样。只是那时身边总跟着张函瑞，背着洗得发白的双肩包，书包带一长一短，走路时会轻轻撞他胳膊，说“桂源你看，那片叶子像不像上次画砸的月亮”。

他停在那棵最粗的梧桐树下，树干上还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刻字——“源”和“瑞”，被岁月磨得浅了，却还能辨认出当时张函瑞刻到一半被保安发现，拉着他跑了半条街，两人笑得喘不过气，手心全是汗。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照片。照片里是个褪色的搪瓷杯，杯身上印着幼稚的小熊图案，杯沿缺了个角。张桂源的手指猛地收紧，那是他们高中时共用的杯子，张函瑞总爱用它泡廉价的柠檬片，说酸得提神，却每次都酸得龇牙咧嘴，然后把杯子塞给他，“桂源你喝，我不爱喝了”。

他回了条信息：“在哪？”

对方没再回复。

张桂源沿着梧桐道往前走，走到教学楼拐角的画室。门锁换了新的，他却还记得备用钥匙藏在门楣上方的砖缝里。钥匙摸上去冰凉，和五年前张函瑞把它塞给他时一样。“万一我忘了带钥匙，你得帮我开门啊。”当时张函瑞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夏夜的星子。

推开门，灰尘在光柱里跳舞。画架还是老样子，只是上面蒙了布。他掀开布，心脏猛地一缩——是那幅没画完的《冬雪》。画布上，他画的那片雪地已经完成，留白处等着张函瑞添上那棵歪脖子树，可现在只有一道浅浅的铅笔痕，像个没说出口的承诺。

画架底下压着个铁盒子，是张函瑞用来装画具的。张桂源蹲下去打开，里面没有画笔，只有一沓厚厚的信，信封上都没写收信人，只标着日期。

他抽出最上面的一封，日期是五年前的冬天，正是张函瑞突然消失的那天。

“桂源，今天雪下得好大，比去年我们堆雪人的时候还大。我站在画室门口，看你从对面教学楼跑过来，围巾歪在一边，手里攥着热奶茶，哈出的白气把眼镜都糊了。那时候我就在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可是不行啊。我爸来电话了，说妈妈的病又重了，家里欠了好多钱。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得去打工，去能挣钱的地方。”

“你昨天说，等联考结束，要一起去北京看画展。你说想考中央美院，说要把我们画的画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桂源，你要去啊，你那么厉害，一定能考上的。别等我，我怕我跟不上你的脚步，怕你回头的时候，看到我一身狼狈，会失望的。”

“画室的钥匙我藏在老地方了，你偶尔来看看吧，别让灰尘把画都盖了。那盆你送我的仙人掌，记得帮我浇水，它要是死了，我回来会跟你急的。”

“还有啊，你总爱熬夜画画，胃不好还不爱吃早饭。以后别这样了，要好好照顾自己。”

信的末尾没有署名，只有一滴晕开的墨迹，像个没忍住的眼泪。

张桂源捏着信纸，指节泛白。他想起五年前那个雪夜，他抱着热奶茶在画室等了整夜，张函瑞没来。他以为是闹别扭，赌气回了家，第二天再来时，画室已经空了，张函瑞的画具、书包，甚至连那盆仙人掌都不见了，像从未存在过。

他疯了一样找，问遍了所有同学，去了张函瑞可能去的每一个地方，却只得到一句“他好像转学了”。后来他考上了中央美院，站在那间宽敞明亮的画室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看到窗外飘落的雪，才突然明白，少的是那个会拉着他跑、会把酸柠檬水塞给他、会在画错时吐舌头的张函瑞。

铁盒子最底下，还有一张泛黄的诊断书，是张函瑞的名字。重度心肌炎，医生建议静养，不能劳累。日期是他消失前一个月。

张桂源的手开始发抖，原来那时候他总说累，总说喘不上气，不是装的。原来他说要去打工挣钱，是怕自己的病拖垮了本就艰难的家，也怕拖累了他。

手机又震动了，还是那个陌生号码，发来一行字：“我在火车站，要去南方了。桂源，对不起，没能陪你画完那幅雪。”

张桂源抓起外套就往外跑，梧桐叶在他脚边簌簌作响，像无数个被辜负的瞬间在追着他。他跑过操场，跑过校门，跑上出租车时，声音都在抖：“去火车站，快！”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像他和张函瑞的五年时光，仓促得来不及告别。他想起张函瑞总说，南方暖和，冬天也不会下雪，适合养病。原来他早就想好了去处，早就想好了要一个人走。

到火车站时，广播里正在播报开往南方的列车即将发车。张桂源冲进候车厅，目光在人群里疯狂搜索，终于在检票口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张函瑞瘦了好多，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厚外套，背着那个旧双肩包，书包带还是一长一短。他正低头咳嗽，咳得很厉害，手紧紧按着胸口，像在忍着极大的痛苦。

“张函瑞！”张桂源喊出声，声音嘶哑。

张函瑞猛地抬头，看到他时，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低下头，匆匆转身想往检票口走。

张桂源冲过去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很凉，骨节突出。“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的病，你的难处，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张函瑞挣扎了一下，没挣开，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告诉你有什么用啊，”他哽咽着说，“桂源，我给不了你什么，我只会拖累你……”

“我不要你给我什么！”张桂源打断他，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我只要你在！你知不知道这五年我有多找你？知不知道我每次画画，都觉得少了点什么？”

检票员在催了，广播里的提示音一遍比一遍急促。

张函瑞用力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抹了把眼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桂源，你要好好的。以后画雪的时候，记得给那棵树多画几个枝桠，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他转身，快步走进检票口，没有回头。

张桂源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像一片被风吹走的叶子，再也抓不住。

列车启动的鸣笛声刺破空气，震得他耳膜生疼。他缓缓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搪瓷杯的照片，照片里的小熊笑得傻乎乎的，像极了当年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的少年。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满脸的泪。

原来有些再见，是真的再也不见。

原来有些牵挂，只能烂在心底，连一句“我等你”，都没机会说出口。

梧桐叶还在落，像那年冬天，他们一起堆的雪人，在阳光下慢慢融化，最后只剩下一滩水，和满地狼藉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