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源开始频繁地去那片梧桐道。
春末的梧桐絮像雪一样飘,沾在他的发间肩头,他也不拂。十七岁那年,张函瑞总爱追着这些白絮跑,说要抓一把当画里的星星,跑累了就靠在他肩上喘气,热烘烘的气息拂过颈窝,痒得他想躲,却又舍不得推开。
他在那棵刻着“源”和“瑞”的梧桐树下,埋了个小小的木盒。里面放着那枚缺角的硬币,还有他新画的一张速写——两个少年并肩坐在树下,头顶是漫天飞舞的梧桐絮,像一场不会落幕的雪。
画的背面,他写:“这里的雪,也不会化。”
三十五岁的张桂源,成了美术学院的教授。他讲课的时候很温和,讲到构图时会说:“留白很重要,像有些话,没说出口,反而记得更久。”学生们似懂非懂,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片留白里,藏着怎样一场下了半生的雪。
他依旧住在画室附近的老房子里,窗台上的玻璃罐换了新的,里面的糖纸越攒越多,已经溢出来了。他还是习惯泡柠檬片,酸得眯起眼睛时,总会下意识往旁边看,仿佛那里还坐着个龇牙咧嘴的少年,把杯子往他面前推。
有一年冬天,他带学生去南方写生,特意绕去了那座小城。老街还在,杂货店的老太太已经不在了,换成了年轻的店主。他问起那个搪瓷杯,店主摇摇头说没见过。
他走到那栋老旧的居民楼前,窗台上的仙人掌不见了,大概是被新住户扔了。他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巷口走,却在拐角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洗得发白的双肩包,书包带一长一短,正弯腰捡地上的一片落叶。
张桂源的呼吸猛地停了,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站不住。他想喊“张函瑞”,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直起身,转过头来。
是个陌生的少年,眉眼间有几分像,却不是他。
少年冲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叔叔,您掉东西了。”
张桂源低头,才发现手里的速写本掉在了地上,封面上是那幅两个雪人手拉手的画。他捡起来,指尖冰凉。
“画得真好。”少年说,“像真的一样。”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沙哑,“是真的。”
离开小城那天,下起了小雨。他坐在车里,看着窗外倒退的绿树,忽然想起张函瑞信里的话:“这边的冬天真的不冷,树总是绿的。”原来绿色也会让人想哭,像想念一场永远等不到的雪。
他开始画很多很多的梧桐道。春的絮,夏的荫,秋的叶,冬的枝。每一幅画里,都有两个模糊的身影,并肩走着,不说一句话。
有一次,一个学生好奇地问:“张老师,您画里总跟着一个人,是您很重要的朋友吗?”
张桂源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颜料在画布上晕开一小团灰,像时光里的一块疤。他笑了笑,声音很轻:“是吧。他去了很远的地方,画不会化的雪。”
学生没再追问,只是觉得老师的眼睛里,好像盛着一片永远不会放晴的天。
五十岁那年,张桂源退休了。他把画室里的东西一点点打包,最后只剩下那幅《致不会化的雪》。他没有把它带走,而是捐给了美术馆,旁边附了一张小卡片:“送给所有没说出口的再见。”
他回了老家,那个有梧桐道的小城。他在那棵老梧桐树下,搭了个小小的画棚,每天坐在里面,看日出日落,看行人匆匆。
有一天,一个背着画板的小姑娘跑过来,指着树上的刻字问:“爷爷,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呀?”
张桂源抬起头,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脸上,皱纹里盛着岁月的痕。他笑了笑,像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拉着他跑的少年,手心全是汗。
“没什么,”他说,“是两个一起堆过雪人的人。”
小姑娘似懂非懂,蹦蹦跳跳地跑开了,书包带一长一短,像极了当年的张函瑞。
张桂源低下头,继续在画纸上涂抹。这一次,他画的是一个很老很老的人,坐在梧桐树下,身边放着一个缺角的搪瓷杯,杯沿上,还沾着一点没化的雪。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和画里那个模糊的身影,慢慢重叠在一起。
风穿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有人在耳边轻轻说:
“桂源,你看,这片叶子像不像上次画砸的月亮?”
他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眼角却有泪滑落,滴在画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一场终于落下的,迟到了半生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