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给我继续查
雨势像疯了似的往死里砸,油纸伞面被击得噼啪作响,伞骨佝偻着发出吱呀的哀鸣,仿佛下一秒就要寸寸断裂。陆焚野钉在义庄的青石板石阶上,浑身早被雨水浸透,黑色的衣料紧紧贴在骨头上,勾勒出嶙峋的轮廓。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往下淌,滑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在下巴处凝成水珠,砸进脚下那滩淡红的血水里,溅起细碎的涟漪,又迅速与雨水融在一起,晕开更大片的红。
他的目光死死黏在那扇斑驳脱漆的木门上,瞳孔缩成极细的一点,眼底的偏执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仿佛要凭借这股疯劲,在木头的纹路里硬生生挖出一道口子,把藏在后面的人揪出来…………直到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鸡叫,天边泛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鱼肚白,他紧绷的脖颈才微微一动,目光缓缓收回,动作僵硬得像是生了锈的机械,每转动一分,都带着肉眼可见的滞涩。
攥着伞柄的修长手指缓缓松开,指节上因过度用力而泛出的白痕慢慢褪去,留下几道深深的红印,像是嵌进了皮肉里。他转过身,脚后跟先碾过积水,再重重落下,每一步都踩得积水四溅,细碎的水花混着掌心未干的血珠,在青石板路上拖出断断续续的红痕,像一条狰狞的血蛇。小弟还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再吐出一个字——那背影微微佝偻着,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暴戾,肩膀时不时猛地绷紧,像是一头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却随时会回过头扑上来咬断人喉咙的野兽。
陆焚野没回头,也没理会身后小弟那道带着畏惧的目光,沿着暗巷一步步往前走。巷子里的积水早已没过脚踝,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他却像是毫无知觉,赤着的脚踝被暗藏的碎石子划破,几道细细的血痕渗出血丝,与浑浊的雨水缠在一起,分不清是水是血。
走到巷口,一辆半旧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路边,车身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司机见他出来,连忙推开车门,撑开一把大黑伞,小心翼翼地迎上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他:“陆爷,您……”
话才说了一半,就被陆焚野投来的一记眼神钉在原地。那眼神里翻涌着未散的疯狂,像烧红的烙铁,还裹着一丝被人打扰的暴戾,司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把后半句“您淋湿了”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敢默默举着伞,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司机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他跟着陆焚野这么久,早就知道这位主子疯了,尤其是在江先生“去世”后,更是疯得没边。可他从未见过陆焚野这般模样,温柔得可怕,那眼神里的痴迷,比任何时候的暴戾都更令人胆寒。
陆焚野的目光在司机脸上停留了不过两秒,那股翻涌的疯狂便像被强行按下的潮水,迅速退去,眼底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方才义庄前的偏执与疯魔只是一场错觉。他抬手,指尖随意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动作利落得不带一丝拖沓,方才攥紧伞柄而泛白的指节,此刻已恢复了常态,只是掌心未干的血迹还残留着淡淡的红。
“开车门。”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半分情绪波动,与方才嘶吼时的嘶哑判若两人,像是瞬间切换回了从前那个冷静自持、让人不敢直视黑白两道都吃的陆爷。
司机愣了愣,反应过来后连忙应声,快步上前拉开后座车门,将大黑伞稳稳举在他头顶,尽量不让一滴雨水再落在他身上。
陆焚野弯腰上车,动作流畅自然,湿透的衣料蹭过车门时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却毫不在意。落座后,他没有立刻关车门,而是抬眼扫了一眼义庄的方向,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在义庄前守了一夜、掌心流血的人不是他。
“关窗。”他淡淡吩咐,声音依旧平稳。
司机连忙收起伞,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旁,小心翼翼地坐进去,甚至不敢多瞥后视镜一眼。他发动车子时,动作轻得几乎听不到引擎的声响,生怕打破这份诡异的平静。
车内一片死寂,只有雨点击打车窗的声音。陆焚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影,遮住了眼底可能残留的任何情绪。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端正,呼吸均匀,乍一看去,与寻常人无异,哪里还有半分“疯狗”的模样。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疯狂从未消失,只是被他暂时压在了心底最深处,像一头蛰伏的野兽,随时等待着再次冲破束缚。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口某处还在隐隐作痛,那是对江妄引深入骨髓的执念,是支撑他伪装出“正常”模样的唯一支柱。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雨幕中,司机全程大气不敢出,只敢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他不知道陆爷这突如其来的“正常”能维持多久,也不敢去想,只盼着这一路能平安无事,别再触碰到这位主子的逆鳞。
陆焚野始终闭着眼睛,嘴角抿成一条直线,看不出喜怒。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在盘算着如何找到江妄引,还是在压制着心底那股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但那平静的表象下,藏着的是比疯魔时更令人胆寒的偏执——他要以最清醒的姿态,将那个躲起来的人,一步步逼到自己面前………
车子碾过积水路面,溅起的水线像被剪刀剪开的绸缎,转瞬又被紧随而至的雨水抚平。引擎的轰鸣被稠密的雨声压得只剩一丝沉闷的嗡鸣,车内唯有雨刷器规律的“唰唰”声,一下、又一下,刮着玻璃上不断凝结的水膜,却总也刮不散那片模糊的湿意。
陆焚野依旧靠在后排座椅上,背脊挺得笔直,没有丝毫松懈,仿佛即便在车内,也保持着随时应对突发状况的警觉。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垂落,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浅影,遮住了眼底可能涌动的情绪,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线,紧绷着,透着一股不容靠近的疏离。他的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却在膝盖内侧的布料上轻轻敲击着——不是方才义庄前的凌乱无章,而是沉稳、规律的节奏,“哒、哒、哒”,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隐秘的掌控感,像是在盘算着一盘精密的棋局,每一步都藏着深意。
湿透的黑色衣料紧紧贴在他的肩背,勾勒出流畅却略显嶙峋的肩线,雨水顺着衣摆滴落在脚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渐渐漫延开去。他却浑然不觉,仿佛那刺骨的湿冷与自己无关,周身萦绕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比窗外的雨水更甚。
“陆爷,”司机犹豫了许久,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反复收紧又松开,指节泛白,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融进雨声里,“要不要先回老宅换身干净衣服?张妈一早就在炖姜汤了,说是……说是怕您淋了雨着凉。”
指尖的敲击声猛地顿住。
那一瞬间,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雨刷器的“唰唰”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陆焚野缓缓睁开眼,眼睑抬起的动作缓慢而滞涩,像是生锈的机械。他的目光没有看向司机,而是落在车窗上——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划出一道道扭曲的水痕,将窗外的街景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水墨,路灯的光晕透过水痕投进来,在他脸上映出斑驳的光影。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看得司机后背微微发紧,后颈的汗毛再次竖了起来,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回别墅。”他淡淡开口,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既没有怒意,也没有温度,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与方才在义庄前嘶吼时的嘶哑判若两人,却更让人胆寒。“姜汤不必留,让张妈自己喝了。”
“是。”司机连忙应声,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悄悄攥紧了方向盘,脚下轻轻给了点油,车速稳而快地提升了些许。
陆焚野的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掌心。那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干涸的血迹凝成了暗红色的痂,边缘有些许泛白,混着些许泥渍,显得有些狼狈。他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指尖轻轻拂过那道痂,动作极轻,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指腹的皮肤划过粗糙的血痂,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那刺痛很轻,却精准地传到了神经末梢,让他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这道伤,是方才在义庄前攥紧伞柄时留下的,是江妄引“离开”后,他身上无数伤痕里最新的一道。
他的指尖在血痂上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用力,一点点按压下去。痛感随之加剧,像是有细密的针在扎着掌心,可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翻涌,快得让人抓不住。
“查到了吗?”他突然开口,语气依旧平静,甚至比刚才回应司机时更淡了几分,却让司机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块巨石砸中。
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紧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手臂都微微绷紧,他低声回道:“还……还没有。您让查的,江先生生前最后接触的人,我们排查了所有名单,从公司的下属到合作方,再到……再到以前道上的朋友,都一一问过了,都说最后一次见江先生,是在他‘出事’前三天,没什么异常。”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细若蚊蚋。他知道,这个答案根本无法让陆爷满意,可事实确实如此,江先生的“去世”太突然,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连最后接触的人,都找不到丝毫破绽。
指尖的按压猛地停住,陆焚野的指腹抵在血痂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层干涸的血痂重新按裂。
他的眼神暗了暗,那片平静的湖面下,仿佛有暗流在剧烈翻涌,却又被他用极强的自制力硬生生压了下去,没有露出丝毫破绽。他没有发怒,没有嘶吼,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缓缓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再次垂落,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戾色。
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像是冰棱划过青石,带着刺骨的寒意:“继续查。”
两个字,说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就算挖地三尺,就算把整个城市翻过来,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他补充道,语速平稳,却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在心底刻下的誓言,“我不管他是死是活,不管他躲在哪个角落,只要他还在这世上,就必须给我出现。”
“是!”司机连忙应声,不敢有丝毫懈怠,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混着窗外飘进来的雨丝,冰凉一片。他能听出,陆爷的平静只是一层薄薄的伪装,那伪装之下,是比暴怒更可怕的决心,是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找到江先生的偏执——这位主子,是真的要把江先生“找”回来,哪怕付出的代价是毁了自己,或是毁了一切。
陆焚野不再说话,重新靠回椅背上,只是这次,他没有再闭上眼睛,而是定定地望着掌心的伤疤。那道暗红色的痂,像是一枚烙印,刻在他的掌心,也刻在他的心底。雨水还在敲打着车窗,发出沉闷的声响,车内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司机偷偷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只见陆爷的侧脸在斑驳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冷峻,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没有丝毫弧度,眼神专注地落在自己的掌心,那模样看似平静,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偏执,像是在透过这道伤疤,凝视着某个遥远而不可及的人。他忽然明白,陆爷的“正常”,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疯魔——清醒着的、带着明确目标的疯魔,这种疯魔,远比失控时的歇斯底里更让人胆寒,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秒会做出什么,又会为了那个目标,付出怎样的代价。
车子继续在雨幕中前行,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单调而重复,朝着那栋藏着无数回忆、也藏着陆焚野全部执念的别墅驶去。车窗外的街景不断后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而车内的人,始终保持着那副平静的模样,只是掌心的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清晰刺眼。
没人知道,当车子停下的那一刻,这位“正常”的陆爷,又会在那栋装满旧物的别墅里,露出怎样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