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黄昏就开始下的,起初只是零星几点,砸在青石板上洇开浅淡的湿痕,没过半刻便成了倾盆之势,铺天盖地的雨幕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揉成了模糊的水墨。
义庄的木门早被狂风刮得吱呀作响,残破的窗棂摇摇欲坠,雨点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集地扎进腐朽的木缝里,溅起细碎的水花。天色黑得彻底,浓墨般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连一丝月光都透不出来,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在瞬间照亮堂前那片积满雨水的空地——乌鸦的黑影在闪电中盘旋,发出沙哑难听的聒噪,翅膀扫过雨帘的声音与哗啦啦的雨声搅在一起,透着说不出的阴森。
白雾像鬼魅似的在地面弥漫,裹着雨水的湿气,缠上人的脚踝,凉得刺骨。义庄堂前的石阶被冲刷得油亮,缝隙里还残留着不知多少年前的暗红痕迹,被雨水泡得发胀,散发出淡淡的霉味与若有似无的腥气。
青年就站在石阶中央,乌黑的碎发被雨水打得湿透,一缕缕黏在光洁的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水珠顺着发梢、下颌线一滴滴滚落,砸在脚下的水洼里,漾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漪,转瞬又被新的雨水吞没。他穿着一身纯黑的风衣,衣料早已湿透,紧紧贴在强壮却挺拔的身形上,勾勒出流畅的肩线,湿漉漉的衣摆垂在脚踝边,被狂风卷得猎猎作响。
他始终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阴翳,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锋利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唇色是近乎病态的苍白。只有在闪电劈开黑暗的刹那,才能看清他眼底翻涌的疯狂——那是一种混杂着偏执、暴戾与绝望的神色,像被困在牢笼里濒死挣扎的野兽,瞳孔漆黑得不见底,却又在极深处燃着一簇不灭的、近乎毁灭的火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却仿佛毫无知觉,指尖的血珠滴进雨水里,瞬间被稀释,变成淡淡的红,很快便消失无踪。
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被雨水浸泡的雕塑,周身散发的阴郁气息几乎要与这漫天风雨融为一体。周遭的一切都在动——狂舞的雨丝、盘旋的乌鸦、摇晃的木门、流动的白雾,唯有他,静止得诡异,仿佛与这喧嚣的世界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眼里只有脚下那片被雨水反复冲刷的土地,仿佛要从这冰冷的石板下,挖出什么早已腐烂的秘密。
“陆哥,” 一个穿着黑色短打、裤脚沾满泥点的青年从义庄里走出来,手里撑着一把快要散架的油纸伞,伞沿的雨水顺着伞骨往下淌,打湿了他的肩头。他皱着眉,语气里满是按捺不住的不耐烦,甚至带着几分不解的烦躁,“这都快1年了。”
他的声音被雨声盖得有些模糊,却足够让石阶上的人听见。撑伞的青年往前走了两步,雨水溅湿了他的裤脚,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脸上的不耐更甚:“江妄引哥就没了,尸体都是我们亲手抬进义庄的,骨头都该烂透了。你每天都要来这儿站着,淋得跟落汤鸡似的,有意思吗?”
他口中的“江妄引”,是眼前这人的软肋,也是他们所有人都不敢轻易触碰的禁忌。可一年过去,陆焚野的疯病非但没好,反而越来越重,重到每天都要冒着风雨来这阴森的义庄前守着,仿佛在等一个早已不可能回来的人。
石阶上的陆焚野没有动,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只有紧抿的薄唇弧度微微收紧,眼底的疯狂像是被这句话点燃,翻涌得更烈了。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沙哑的嗤笑,那笑声低沉而诡异,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混在雨声里,让人不寒而栗。
“没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刺骨,还带着雨水浸泡后的湿意,每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棱,“他说没了,就没了?”
他缓缓抬起头,碎发下的眼睛彻底暴露在昏暗的天光里,那病态的神色让撑伞的青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心里莫名发怵。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偏执到极致的执念,仿佛要将这漫天风雨、这阴森义庄,连同所有阻碍他的东西,都一并撕碎。
“他最会骗人了,” 陆焚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指尖的血珠还在往下滴,与雨水交织在一起,“哥只是嫌我麻烦,想躲开我罢了。”
乌鸦又在头顶盘旋了一圈,发出几声凄厉的叫,像是在应和他的话。白雾更浓了,裹着雨水的寒气,将他的身影衬得愈发孤寂,也愈发疯魔。他抬手,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温柔,仿佛在触碰什么珍宝。
“我会找到他的,” 陆焚野一字一顿地说,眼底的火焰烧得更旺,“就算掘地三尺,就算把这天下翻过来,我也会找到江妄引。”
雨水还在一滴一滴地落下,砸在他的脸上、身上,像是要将他彻底浇醒,可他眼底的疯癫却愈发浓重。这场很大很大的雨,似乎要将一年来的思念、偏执与疯狂,都一并冲刷出来,泼洒在这阴森的义庄前,等待着一个不可能的回响。撑伞的青年看着陆焚野的背影,终究是没再说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眼底满是无可奈何——谁都知道,陆焚野一旦疯起来,就跟条没了理智的疯狗似的,不撞南墙不回头,哪怕那南墙后面,是万丈深渊。
“真是条疯狗……” 小弟咬着牙,把后半句狠狠咽回肚子里,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被风声卷着飘进了陆焚野耳朵里。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油纸伞,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这话说得不算错。整个暗巷里谁不知道,陆焚野是江妄引一手养出来的疯狗,从前仗着有江妄引护着,疯起来连自己人都敢咬,唯独对江妄引服服帖帖,眼里心里只装得下那一个人。可如今江妄引都死了一年了,这疯狗非但没收敛,反而疯得更彻底,日日守在这阴森的义庄前,跟丢了魂似的,任谁劝都没用。
陆焚野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死寂。他没回头,也没发怒,只是那双垂在身侧的手,指甲嵌得更深了,掌心的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与雨水汇在一起,在脚下积成一小滩淡淡的红。
“疯狗?” 他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偏执与疯狂,“如果做疯狗,能把他从这破地底下刨出来,那我就做一辈子疯狗。”
闪电再次划破天际,照亮他眼底翻涌的偏执,那神色狰狞又绝望,像是要将自己连同这漫天风雨一起焚烧殆尽。小弟被他这副模样吓得往后缩了缩,油纸伞歪了半边,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半边身子,可他却顾不上擦——陆焚野此刻的样子,比这阴森的义庄、比头顶盘旋的乌鸦,还要让人胆寒。
“陆哥,你醒醒吧!” 小弟咬了咬牙,还是忍不住劝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的无奈,“江哥他……他要是真不想躲着你,早就出来了。一年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他就是真的不在了啊!”
“不在了?” 陆焚野缓缓转过身,碎发黏在脸上,遮住了大半的神情,只露出一双漆黑得吓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小弟,“你见过哪只被主人抛弃的疯狗,会乖乖认命?”
他往前逼近一步,周身的阴郁气息如同实质般压了过来,小弟下意识地后退,脚下一滑,差点摔在湿滑的石阶上。陆焚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暴戾:“他骗了我几次,就想让我当一辈子傻子?告诉你,不可能。”
“他嫌我麻烦,嫌我黏人,所以编了个死讯躲起来,一定是……一定是!”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空气诉说,眼底的疯狂越来越浓,“可他忘了,他养的这条疯狗,鼻子最灵,就算他躲到天涯海角,就算他化成灰,我也能找到他。毕竟我可是他最忠诚的狗啊~小狗怎么会被主人抛弃呢…”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动作粗暴得像是在撕扯什么,苍白的脸颊泛起害羞的红晕,语气却更显病态。“等我找到他,” 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里带着毁灭般的执念,“我会把他锁起来,锁在只有我能看到的地方,再也不让他有机会躲开我。”
乌鸦被他陡然拔高的声音惊得四散飞起,翅膀扑棱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格外刺耳。白雾缭绕,将他的身影衬得愈发鬼魅,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厉鬼,扑向某个看不见的目标。
小弟看着他这副疯魔的样子,心里只剩满满的无力。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眼前的陆焚野,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只是有点疯的陆焚野了,他成了一条没有归途的疯狗,执念就是他唯一的食粮,而江妄引这个名字,就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枷锁。
雨水还在倾盆而下,砸在义庄的木门上,砸在陆焚野的身上,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疯狂与执念,都一并淹没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可陆焚野却像是毫无所觉,依旧站在石阶中央,眼神死死地盯着义庄那扇残破的木门,仿佛下一秒,他等的那个人,就会推开那扇门,笑着对他说:“焚野,别闹了,跟我回家。”
只是这一等,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不知要等到这疯狗,彻底燃尽自己的最后一丝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