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余白寻把钱递过来时,难堪。愤怒。还有……别的什么。
周随倾想不明白。
他长这么大,没见过这种人。帮他打了架,挂了彩,结果人跑了,回头扔给他几十块钱,一副“两清了别再来烦我”的架势。
操。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周随倾趴桌上,脸朝着窗外。十月的天,云很高,是那种干净的淡蓝色。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余白寻苍白的脸,一会儿是垃圾堆那酸腐味,一会儿又是那几张钞票。
烦。
他摸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陈浩。
「晚上出去吃?」
陈浩回得快:「行啊,老地方?我叫上涛子他们。」
「不,就咱俩。」
那边顿了一下:「行。」
放学铃响。
周随倾忽然觉得胸口闷得慌。他把钱塞回兜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叼在嘴上,没点。
“倾哥!”陈浩跑过来,喘着气,“等久了?”
“没。”周随倾把烟拿下来,夹在指间,“走吧。”
他们没去常去的那家烧烤店,拐进学校后街一家小面馆。店面不大,就五六张桌子,这个点没什么人。老板娘认识周随倾,笑着打招呼:“小周来啦?还是牛肉面?”
“嗯,两碗。”周随倾找了张靠里的桌子坐下。
陈浩在他对面坐下,打量着他的脸色:“倾哥,你没事吧?脸色不太好啊。”
“没事。”周随倾往后一靠,椅子腿翘起来,晃了晃。
面很快端上来,热气腾腾。周随倾掰开一次性筷子,搅了搅面条,没什么胃口。陈浩倒是吃得香,呼噜呼噜几口下去,半碗没了。
“倾哥,”陈浩抬起头,嘴里还嚼着面,“你昨天到底跟谁打啊?是不是外头那帮混混?要不要我……”
“不是。”周随倾打断他,筷子在碗里戳了戳,“余白寻。”
“谁?”陈浩没听清。
“余白寻。”周随倾又说了一遍,声音有点低,“高一三班那个,年级第一。”
陈浩愣了几秒,然后眼睛慢慢睁大:“我操?就那个闷葫芦?他打你?”
“不是。”周随倾皱了皱眉,“他被人堵了,在垃圾堆那儿。我碰上了,就……管了个闲事。”
陈浩嘴张着,半天没合上。他消化了一下这个信息,然后表情变得古怪起来:“所以……你替他打架,他还手了?”
“他没还手。”周随倾说,“他跑了。”
“……跑了?”
“嗯。”周随倾放下筷子,从兜里摸出那钱,扔在桌上,“然后今天早上,给了我这个。”
陈浩拿起那叠钱,翻了翻,表情更古怪了:“这……医药费?”
“嗯。”周随倾往后一靠,闭上眼,“四十二块五毛。”
面馆里安静了几秒。老板娘在厨房里洗东西,水声哗啦哗啦的。陈浩把那叠钱放回桌上,小声说:“这哥们儿……挺有意思啊。”
周随倾没说话。
有意思?是有病吧。
“不过倾哥,”陈浩压低声音,“你怎么就管他闲事了?你不是最烦多管闲事吗?”
周随倾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那盏灯。是啊,他最烦多管闲事。
昨天那情况,他本来可以直接走开。那帮混混不会拿他怎么样,余白寻……余白寻怎么样,关他屁事。
可他没走。
为什么?
周随倾也想不明白。可能是因为余白寻那身洗得发白的校服,可能因为他被揪着衣领时挺得笔直的脊背,也可能因为……他那声“我真的只有这些了”。
声音很低,带着抖,但有种说不出的倔。
像条被逼到绝境的野狗,明明怕得要死,却还要龇着牙。
“……不知道。”周随倾说,声音有点哑,“可能就是看他不顺眼。”
陈浩没再问,低头吃面。周随倾也拿起筷子,挑了根面条,送进嘴里。面有点凉了,口感发软。他嚼了两下,咽下去,没什么味道。
从面馆出来,天已经黑了。路灯亮起来。陈浩家近,先走了。周随倾一个人往回走,插着兜,步子很慢。
路过一家便利店,他停下,进去买了瓶水。结账的时候,柜台旁边摆着个小货架,上面是些便宜的零食。周随倾扫了一眼,看见一种奶糖,包装很熟悉,蓝白格子,是他小时候常吃的那种。
他拿了一包,和水一起结了账。
走出便利店,他撕开糖纸,扔了颗进嘴里。
奶味很淡,甜得发腻,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味道。
他含着糖,慢慢往前走,脑子里空茫茫的。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他停下,等着。旁边是个小区,铁门锈迹斑斑,门口坐着个老奶奶,在择菜。灯光很暗,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周随倾盯着那影子看了几秒,忽然觉得有点眼熟。
不是影子眼熟,是这个场景眼熟。
老旧的小区,锈蚀的铁门,昏黄的灯光,坐在门口择菜的老人。
还有……一个小孩。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那是多久以前了?十年?还是更久?
周随倾记得,他小时候,家里有个保姆,姓赵。赵阿姨很年轻,话不多,做事很利索。她有个儿子,比周随倾小一两岁,很瘦,很安静,总是一个人玩。
周家那时候不住现在这栋别墅,住在一个小区一楼里,房子大,有个小院。赵阿姨每天来做饭、打扫,有时候会把她儿子带来。那小孩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看蚂蚁,或者玩几块积木,一坐就是一下午,不吵不闹。
周随倾那时候正是狗都嫌的年纪,上蹿下跳,没个消停。他看见那小孩,觉得好玩,就去逗他。
“喂,你叫什么?”
小孩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低下头去玩积木。
“哑巴啊?”周随倾蹲下来,戳了戳他的脸。
小孩往旁边躲了躲,还是不说话。
周随倾觉得没劲,正要走,看见小孩手里那几块积木,搭得歪歪扭扭的。他手痒,一把推倒了。
“你搭得不对,我教你。”
小孩看着散了一地的积木,愣了几秒,然后眼圈慢慢红了。他没哭,就那样瞪着周随倾,眼睛很大,很黑。
周随倾有点慌,手忙脚乱地把积木捡起来,胡乱搭了个房子。
“看,这样才对。”
小孩没看积木,就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小声说:“……丑。”
周随倾乐了:“丑就丑呗,能住就行。”
后来,周随倾就经常带着那小孩玩。
其实也不算玩,就是周随倾在前面疯跑,那小孩在后面跟着,不近不远,像条小尾巴。
周随倾爬树,他就在树下看着;周随倾掏鸟窝,他就在旁边递树枝;周随倾跟别的小孩打架,他就躲得远远的,等打完了,再慢慢走过来,递给他一张纸巾。
周随倾问他:“你怎么不跑?”
小孩低着头,声音很小:“……你会输。”
“谁说的?”周随倾抹了把脸上的灰,咧嘴笑,“我赢了。”
小孩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嘴角很轻地笑了一下。
那是周随倾第一次看见他笑。很淡,很快就没了,然后就散了。
再后来……
记忆在这里断了一下。
周随倾皱了皱眉,努力想。
脑子里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夏天,游泳池,刺眼的阳光,晃动的蓝色水面。
还有尖叫。
很多人的尖叫。
他站在泳池边,看着水里扑腾的人影。是谁?是谁掉下去了?
是他。
那个小孩。
周随倾想起来了。那天赵阿姨带她儿子来,周随倾非要带他去游泳馆。小孩不会游泳,周随倾拍着胸脯说:“怕什么,我教你。”
结果下了水,小孩扑腾了两下,就往下沉。周随倾去拉他,被他死死抱住,两个人一起往下沉。水很冷,灌进口鼻,呛得人喘不过气。周随倾拼命挣扎,脑子里一片空白。
后来……后来是怎么上来的?
记不清了。只记得被人拉上来的时候,小孩脸色惨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赵阿姨扑过来,抱着他哭。周随倾站在旁边,浑身湿透,水顺着头发往下滴,在地上汇成一滩。
他听见赵阿姨哭喊:“……小寻!小寻你醒醒!”
小寻。
余白寻。
周随倾猛地睁开眼。
绿灯早就亮了,车流从他面前呼啸而过。他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那个小孩是余白寻。
那个被他推倒积木、被他带着疯跑、被他害得差点淹死的小孩,是余白寻。
周随倾喉咙发干,他想咽口唾沫,但咽不下去。
他摸出烟盒,手有点抖,点了两次才点着。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冲进肺里,才觉得稍微缓过来一点。
他怎么会不记得了?
不对,他不是不记得。他是……忘了。
那件事之后没多久,赵阿姨就不在周家做了。周随倾问过他妈,赵阿姨去哪了。他妈说,回老家了。周随倾哦了一声,没再多问。那时候他还小,伤心了几天,就忘了。
后来周家搬了新房子,换了新保姆。
再后来,周随倾上了小学,上了初中,认识了新朋友,有了新生活。
那个瘦瘦小小、不爱说话的小孩,就像他童年里无数个模糊的影子一样,被时间冲淡了,褪色了,最后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印象,碰一下,就散了。
他从来没把余白寻和那个小孩联系起来。
因为余白寻变了。
不,不是变了,是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他成了年级第一,成了高冷孤僻、独来独往的余白寻。
而周随倾,也早就不是那个会推倒别人积木、会拍着胸脯说“我教你游泳”的莽撞小孩了。
他们是陌生人。
本该是陌生人。
周随倾掐灭烟,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他忽然想起余白寻那个眼神。
空茫茫的,带着难堪,还有……别的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
那是什么。
是认出来了。
余白寻认出他了。
在那个垃圾堆旁边,在他朝他伸出手的时候,余白寻认出他了。
认出他是谁。
认出他就是那个差点害死他的人。
所以他才跑。
所以他才用那种眼神看他。
不是难堪。
是恨。
周随倾站在原地,没动。夜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哆嗦,把外套拉链往上拉了拉。
然后他转身,往回走。
步子很快,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起来。
他跑过便利店,跑过面馆,跑过学校大门,一直跑到宿舍楼后面,跑到那个垃圾堆旁边。
周随倾站在那儿,喘着气。
他看着那堵墙。
冰冷,粗糙。
余白寻的眼神。
周随倾闭上眼,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画面:余白寻靠在墙上,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然后转身就跑。
和十年前一样。
和十年前,他从游泳池里被捞上来,躺在冰冷的地上,而周随倾站在旁边,浑身湿透,看着他。
那时候余白寻看他的眼神,是不是也是这样?
周随倾不知道。
他只记得,赵阿姨抱着余白寻哭,而他妈拉着他的手,把他拽走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余白寻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就一眼。
然后就被赵阿姨抱住了。
那一眼里有什么,周随倾不记得了。也许有害怕,有茫然,有委屈。
也许有恨。
周随倾睁开眼,手按在墙上。
他想,余白寻。
余白寻。
原来是你。
原来我们早就见过。
原来我欠你的,不止四十二块五毛。
我欠你一条命。
但他没停。
他走到宿舍楼下,抬头看了一眼。楼里灯火通明,每个窗口都亮着光,是别人的温暖,别人的热闹。
周随倾站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加了余白寻的微信。
是他今天早上让陈浩打听来的。头像是一片纯白,朋友圈空白,什么也没有。
周随倾盯着那个头像看了很久,然后点开输入框。
他打了几个字,删掉。又打几个字,又删掉。
最后,他打了一行字,发了过去。
「医药费不够。」
发送。
他等了几秒,没回复。意料之中。
周随倾收起手机,走进宿舍楼。上楼,开门,陈浩不在,宿舍里空荡荡的。他脱了鞋,躺到床上,盯着天花板。
手机震了一下。
他拿起来看。
是余白寻。
回复只有一个字。
「滚。」
周随倾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笑得肩膀发抖,扯到后背的伤,疼得他龇牙咧嘴,但他还在笑。
笑够了,他放下手机,闭上眼。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余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