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在c栋教学楼最底层,门口挂了个褪了色的红十字。
校医姓王,是个三十来岁的阿姨,戴着眼镜,说话慢悠悠的,下手却挺利索。
早上,周随倾是被陈浩架着进去的。他一屁股坐在诊疗床上,校医过来看了看,让他把外套脱了。
“哟,”王校医挑了挑眉,“这架打得挺热闹啊。”
周随倾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外套脱下来,里面那件白T恤上沾了几块灰,骨那儿青了一大片,皮下淤血,看着挺吓人。嘴角破了,颧骨上也青了一块,不过没破皮。
“跟谁打的?”王校医一边拿碘伏棉签给他消毒,一边问。
“没谁,”周随倾含糊地应了一声,“走路摔的。”
王校医笑了:“你这摔得还挺有水平,摔出个拳印来。”
周随倾不吭声了。陈浩在旁边想说话,被他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清创,消毒,涂药膏。王校医手法熟练,但碘伏擦在破皮的地方,还是疼。周随倾咬着后槽牙,一声没吭。处理完外伤,王校医又按了按他后背和肋骨。
“这儿疼吗?”
“有点。”
“这儿呢?”
“嘶——疼。”
“骨头应该没事,”王校医摘下手套,“软组织挫伤,养几天就好了。嘴角这个注意别碰水,这两天吃饭小心点。后背的伤,晚上睡觉注意姿势,别压着。”
“嗯。”周随倾应了一声,伸手去拿外套。
“等等,”王校医从抽屉里拿出两管药膏,“这个一天涂两次,这个口服,一天三次,一次两片。明天要是还疼得厉害,再来看看。”
“谢谢王医生。”周随倾接过药,塞进裤兜里。
从医务室出来,周随倾打了个哆嗦。陈浩扶着他往宿舍楼走,一边走一边忍不住问:“倾哥,到底谁啊?是不是外头那帮人?要不要我叫几个兄弟……”
“不用。”周随倾打断他,“这事儿你别管。”
陈浩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周随倾的脾气,不想说的事儿,问再多也没用。
回到宿舍,周随倾脱了鞋,直接瘫在床上。床板硬,硌得他后背疼,他又翻了个身,侧躺着。陈浩给他倒了杯水,又把药拿出来,一样样放他床头。
“倾哥,你喝水。”
“放着吧。”周随倾闭着眼,声音有点闷。
陈浩在他床边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再问,转身回了自己床上。
宿舍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周随倾睁着眼,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块水渍,形状像只张牙舞爪的怪兽。他看了半天,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余白寻那张苍白的脸。
还有那几个混混骂骂咧咧的声音。
“每个月这个数,保你没事。”
保你没事。保什么事?为什么要保?余白寻那种人,看着就跟“麻烦”俩字不沾边,怎么会惹上这种人?
周随倾翻了个身,后背的伤被压到,疼得他抽了口气。
他摸出手机,屏幕还裂着。他打开微信,在通讯录里翻了翻,找到一个备注是“七班体委”的人,发了条消息过去。
「在?」
对方回得很快:「倾哥?咋了?」
「跟你打听个人。」
「谁?」
「高一三班的,余白寻。」
那边顿了几秒,才回:「余白寻?那个年级第一?」
「嗯。认识吗?」
「不熟。就知道是个学霸,独来独往的,没什么存在感。怎么突然问他?」
「随便问问。知道他什么情况吗?家里什么的。」
「这我哪知道啊。不过听说他家境好像不怎么样,穿的衣服都挺旧的,也不跟人一起吃饭。倾哥,你问他干嘛?」
「没事,就问问。谢了。」
周随倾退出聊天界面,把手机扔在枕边。家境不怎么样。穿旧衣服。独来独往。
他闭上眼,脑子里又浮现出余白寻那身洗得发白的校服,和那双因为用力而攥得发白的手指。
还有那句“我真的只有这些了”。
周随倾啧了一声,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又冒了上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烦什么。烦余白寻不识好歹?烦自己多管闲事?还是烦……别的什么。
第三天,周随倾是被后背的疼给弄醒的。他试着动了一下,肩膀和后背像被人用锤子砸过一样,又酸又痛。
他咬着牙坐起来,看了眼时间,六点二十,离早自习还有四十分钟。
陈浩还睡得跟死猪一样。周随倾下床,动作尽量放轻,但每动一下都牵扯到伤口。他走到镜子前看了看,嘴角的伤结了层薄痂,颧骨上的淤青颜色深了些,看着更狼狈了。
他换了件宽松的T恤,把校服外套穿上,勉强遮住了身上的伤。
洗漱完,他拿着书包出了宿舍。没去食堂,直接去了教学楼。
早上六点多的教学楼还很安静,只有几个值日生在扫地。周随倾上了三楼,走到高一三班后门,往里看了一眼。
教室里人不多,零星坐着几个早到的学生,都在埋头看书。余白寻坐在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正低头写着什么。晨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他写得很专注,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周随倾靠在门框上,看了他一会儿。
余白寻似乎察觉到什么,笔尖顿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头,往门口看来。
四目相对。
余白寻的眼神还是那样,没什么温度,也没什么情绪。
但在看到周随倾的瞬间,他的瞳孔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然后飞快地移开视线,重新低下头,笔尖在纸上划出轻微的沙沙声。
像什么都没看见。
周随倾扯了扯嘴角,转身走了。
回到自己教室,他把书包往桌上一扔,坐下。陈浩也来了,凑过来小声问:“倾哥,好点没?”
“死不了。”周随倾说。
早自习铃响,班主任李老师进来,在教室里转了一圈,走到周随倾桌边时停了停,看了他一眼。
“周随倾,”李老师说,“你脸上怎么回事?”
“摔的。”周随倾面不改色。
李老师盯着他看了两秒,没再问,转身走了。
上午的课周随倾基本没听进去。他后背疼,坐不住,趴在桌上又压着伤,只能侧着身子,姿势别扭。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昨晚的打架,一会儿是余白寻那个眼神,一会儿又是那几个混混骂骂咧咧的声音。
第三节是体育课,周随倾请了假,没去。他待在教室里,趴在桌上,闭着眼。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操场上的闹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教室门被推开的声音。他以为是体育课提前下课了,没动。
脚步声走近,停在他桌边。
周随倾睁开眼,他顺着鞋子往上看,看见一条洗得发白的校服裤子,再往上,是余白寻没什么表情的脸。
周随倾愣了一下,没说话。
余白寻也没说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叠成小方块的信封,放在周随倾桌上,然后转身就走。
“等等。”周随倾开口。
余白寻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
“这什么?”周随倾拿起那个信封,拆开。里面是几张钞票,有十块的,有五块的,还有几张一块的,叠得整整齐齐,但能看出是攒了很久的样子。总共也就几十块钱。
“医药费。”
周随倾看着那叠钱,又抬头看着余白寻挺得笔直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就这点?”他问。
余白寻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然后他转过身,看着周随倾。
“我只有这些。”他说,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
周随倾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他一笑,扯到嘴角的伤口,疼得他“嘶”了一声,但笑容没减。
“行,”他说,把那叠钱拿在手里,一张一张地数,“十块,二十,三十五,四十二……四十二块五毛。余白寻,你这医药费,够买两管药膏吗?”
余白寻的脸色更白了。他死死咬着下唇。
“我会还的。”他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剩下的,我会慢慢还你。”
“慢慢还?”周随倾把那叠钱放在桌上,往前一推,“怎么还?再去垃圾堆那儿让人堵一次,多要几回‘生活费’?”
这话说得很重。
余白寻整个人都愣住了,他看着周随倾,眼睛里有震惊,有愤怒,但更多的还是那种深不见底的难堪。他的嘴唇抖了抖,没说出话来。
周随倾说完就后悔了。他看着余白寻那副样子,心里那股无名火又烧了起来,烧得他心烦意乱。他把桌上那叠钱又往前推了推。
“拿走。”他说,声音有点哑,“我不缺这点钱。”
余白寻没动。他盯着那叠钱看了很久,然后慢慢伸出手,把信封拿起来,重新叠好,放回口袋里。整个过程,他的手一直在抖。
“我会还的。”他又说了一遍,然后转身,走出了教室。
周随倾看着他消失在门口,他骂了一句,胸口堵得难受。
窗外的阳光很亮,晃得人眼睛疼。
周随倾闭上眼,脑子里全是余白寻最后那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