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中学的垃圾堆放点在宿舍楼后头，靠着围墙，白天有保洁清理，晚上就剩下一片乱七八糟的空地和几个绿皮大垃圾桶，味儿能飘出二里地。

这地方平时鬼都不来，除了倒垃圾的，和某些不想走正门的人。

周随倾就属于后者。

晚自习第二节，数学老师在上面讲函数讲得唾沫横飞，他在下面转笔转得快起飞。

笔是金属的，沉，在他指间翻来覆去，偶尔“啪”一声落在桌上，引得前排女生回头瞪他。他咧咧嘴，权当没看见。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

他摸出来，是陈浩发的消息，约他下课翻墙出去吃烧烤。周随倾回了句“行”，刚把手机塞回去，班主任李老师就抱着一摞资料从前门进来了。

“周随倾。”李老师走到他桌前，敲了敲他桌面。

周随倾抬头，露出个特乖的笑容：“李老师。”

“去趟保安室，把这摞材料给刘师傅。”李老师把资料放下，厚厚一摞，压得桌子都沉了沉，“就说我让送的，他明天要用。”

“好嘞。”周随倾应得爽快，抱起资料就往外走。

身后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他知道是陈浩他们。走出教室门，他长舒了口气。

十月的晚上有点凉，风一吹，校服外套贴着皮肤，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没走大路，从食堂后面绕，那边近，灯少，安静。

走到宿舍楼侧面那条窄道时，他听见了点别的声音。

不是风声，也不是虫鸣。是压得很低的骂声，还有推搡的闷响，从垃圾堆那边传过来。

周随倾脚步顿了一下，抱着资料的手紧了紧。他往那边瞥了一眼，路灯的光半死不活地照着几个垃圾桶，影影绰绰能看见三四个人影挤在墙角。

他本来不想管闲事。这年头，多管闲事死得快。但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了。

因为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真的只有这些了。”

声音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抖，但那种清冷的、没什么起伏的调子，周随倾前几天在晨会上听过一回。当时那人站在台上，就说了一句话：“我叫余白寻。余数的余，白纸的白，寻找的寻。”

然后底下就静了。是有点尴尬的静。

再然后，就是周随倾自己那句“倾家荡产的倾”引发的哄堂大笑。

周随倾对余白寻印象不深，就记得是个人，独来独往，成绩好得吓人，是那种老师嘴里“别人家的孩子”。他怎么会在这儿？还被堵了？

好奇心压过了“少管闲事”的念头。

周随倾把资料轻轻放在旁边一个干燥的台阶上，活动了一下手腕，走了过去。

绕过那丛半人高的草丛，眼前的景象清楚了些。三个穿着流里流气的小青年，围着一个人。被围着的那人靠在墙上，低着头，校服领子被揪着。

是余白寻。

“少他妈废话！”

一个染着黄毛的混混又推了他一把，“上次怎么说的？每个月这个数，保你没事！拿这点糊弄谁呢？”

余白寻被推得往后一仰，后脑勺磕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周随倾啧了一声。

“喂。”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角落里显得特别清晰。

那几个人同时转头。余白寻也抬起了头。

“你谁啊？”黄毛松开余白寻，转向周随倾，上下打量着他，“滚远点，没你事。”

周随倾没理他，目光落在余白寻身上。路灯的光从侧面打过来，能看见余白寻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同学，”周随倾往前走了一步，语气还是那副懒洋洋的调子，“需要帮忙吗？”

这话问得挺客气，但在场谁都听得出里头的挑衅。黄毛脸色一沉，旁边一个寸头已经骂骂咧咧地冲了上来：“你他妈找打！”

周随倾侧身躲过那一拳，手里的资料早放下了，这会儿正好空出手。他没练过什么正经功夫，但从小打架打到大，经验丰富，加上个子高力气不小，对付这种街头混混不算太怵。

寸头一拳落空，重心不稳，周随倾顺势抬腿踹在他膝窝。寸头“哎哟”一声跪倒在地。黄毛和另一个见同伴吃亏，一起扑了上来。

场面瞬间乱了。

拳头砸在肉上的闷响，粗重的喘息，骂声。

周随倾后背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疼。

他也发了狠，揪着黄毛的衣领往墙上撞，另一只手格开另一个混混挥过来的拳头。混乱中不知道谁抄起了旁边一个破拖把杆，朝着周随倾后背抡过来。

“小心！”

一声短促的惊呼，是余白寻的声音。

周随倾听到风声，下意识往前一扑，木杆擦着他肩膀过去，刮破了校服外套。他反手抓住木杆，用力一拽，把那混混带了个趔趄，然后一脚踹在他肚子上。

这场架没持续多久。三个混混见周随倾下手狠，又怕闹大了真引来保安，撂下几句“你等着”之类的狠话，互相搀扶着跑了，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周随倾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嘴角破了，一舔全是血味。颧骨和后背都疼得厉害，校服外套脏得没法看。他缓了几秒，直起身，看向还靠在墙边的余白寻。

余白寻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冷的。

“喂，”周随倾抹了把嘴角，嘶了一声。

余白寻没动。

周随倾皱了皱眉，以为他吓傻了，忍着痛朝他走过去，伸出手：“能走吗？我……”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在他伸手的同时，余白寻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往后一缩，背紧紧抵着墙。然后，他抬起了头。

路灯的光照进他眼睛里。那里面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没有感激，甚至没有害怕。只有一片空茫茫的慌乱，和深不见底的……难堪。

对，就是难堪。像是被人扒光了扔在大街上的那种难堪。

周随倾的手停在半空。

下一秒，余白寻猛地转身，朝着与保安室、与教学楼完全相反的另一条黑暗小径，跌跌撞撞地跑了。

他跑得很快，脚步凌乱，背影仓皇，像是背后有鬼在追。

周随倾愣在原地，手还伸着。

几秒钟后，他慢慢放下手，舔了舔嘴角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

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骂那几个混混，骂这破事，还是骂那个头也不回跑掉的人。

夜风吹过来，带着垃圾堆的酸腐味和他身上的尘土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校服破了，身上挂彩，狼狈得像条野狗。而他要送的那摞资料，还好好放在旁边的台阶上。

他慢慢走过去，拿起资料，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摸出手机，屏幕裂了道缝，但还能用。他找到陈浩的电话，拨了过去。

“喂，浩子，”他的声音有点哑，“别自习了，出来一趟。”

“啊？现在？出啥事了？”

“宿舍楼后面，垃圾堆这儿，”周随倾说，“过来扶我一把，栽了。”

挂断电话，他靠着墙滑坐到地上，资料放在旁边。后背一挨墙，疼得他。

他仰起头，看着头顶那片被宿舍楼切割成方块的、灰蒙蒙的夜空，脑子里全是余白寻最后那个眼神。

空，慌，难堪。

还有头也不回逃跑的背影。

周随倾闭上眼，又骂了一句。

“余白寻，”他念着这个名字，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可真行。”

不久，远处传来脚步声，是陈浩跑过来了，一边跑一边压着声音喊：“倾哥？倾哥你在哪儿？”

周随倾没应，只是睁开眼，看着陈浩慌慌张张跑近的身影，和他脸上那副见了鬼似的表情。

“我靠！倾哥你这……”陈浩蹲下来，想碰又不敢碰，“跟谁啊？伤哪儿了？”

“先扶我起来，”周随倾把手递给他，“离开这破地儿再说。”

陈浩赶紧架起他。周随倾借着他的力站起来，每动一下都疼得抽气。他回头看了一眼垃圾堆的方向，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垃圾桶在路灯下投出扭曲的影子。

“走。”他说。

陈浩搀着他，一步一挪地往宿舍楼走。

“看什么呢倾哥？”陈浩问。

“没什么。”周随倾转回头，扯了扯嘴角，“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