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协和医院的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某种隐秘焦虑混合的气味，冰冷而沉重。周深戴着黑色口罩和鸭舌帽，坐在候诊区最角落的椅子上，努力将自己缩进阴影里。身边是一对低声交谈的老夫妻，一个抱着孩子不停走动的年轻母亲，还有几个盯着手机屏幕、面色各异的陌生人。没有人认出他。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病历本光滑的封面。预约挂的是肝脏外科专家号，理由填的是“持续性疲劳与右上腹隐痛”。此刻，疼痛似乎暂时蛰伏了，但那种从骨头深处渗出来的倦怠感，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周深先生，请到3号诊室。”
护士的声音平静无波。周深吸了口气，站起来。诊室里很安静，主任医师姓陈，是位五十岁上下、面容严肃的女医生。她示意周深坐下，目光快速扫过初步问诊记录。
“周先生，您描述的症状持续多久了？”
“大概……两个多月。最近加重了。”周深的声音隔着口罩，有些闷。
“有体重下降吗？”
“最近巡演比较累，瘦了几斤，我以为……”
陈医生抬起手，示意他先做检查。先是触诊，冰凉的指尖按压在他的右上腹。“这里痛吗？这样呢？”她的手指施加压力，周深抿紧嘴唇，点了点头。
然后是开了单子，一系列检查：抽血，超声，增强CT。整个过程高效而冰冷。周深像个零件一样被引导着穿梭在不同的检查室，躺上各种仪器。超声探头滑过腹部时，他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斑；注射造影剂时，手臂血管传来冰凉的刺痛；CT机嗡嗡作响，将他送入那个圆环形的、象征现代医学凝视的洞口。
等待结果的时间被拉得很长。他回到候诊区，手机调成了静音。屏幕上有几条未读消息：李姐询问他休息得如何，小薇提醒他下周的录音安排，还有几个工作群的日常讨论。他一条都没有回。
群聊里，他昨晚发出的那条消息下面，已经多了几条回复。
黄子弘凡：“深深！你终于冒泡了！这个主意太棒了！我最近刚好有档期！”后面跟着三个跳舞的表情包。
高杨：“听上去不错，我下个月可以空出一周时间。”简洁，但带了点赞的表情。
龚子棋：“深深发起的活动，必须参加啊！”附上一张健身房自拍，肌肉贲张。
蔡程昱：“算我一个！我们好久没一起唱歌了！”一个撒花的表情。
周深看着这些熟悉的语气和表情，嘴角微微弯了一下，但笑意并未抵达眼底o。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还是没有回复。现在不是时候。
“周深先生，请再到3号诊室。”护士再次叫他。
这一次，诊室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了。陈医生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影像图片，她正凝神看着，眉头微蹙。见周深进来，她示意他关门，坐下。
“周先生，”她开口，语气比之前更加慎重，“您的超声和CT结果都出来了。”她转过屏幕，上面是黑白的断层图像，周深看不懂那些复杂的阴影和轮廓，但他的目光被右下角一个区域吸引——那里似乎有一团与周围组织不同的、边界不清的阴影。
“这里，”陈医生的鼠标箭头指向那团阴影，“肝右叶发现一个占位性病变，尺寸不小。增强CT显示它有典型的‘快进快出’强化表现，这是……恶性肿瘤的一个特征。”
“恶性肿瘤”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凿进周深的耳膜。世界的声音似乎在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心脏沉闷的、一下又一下的撞击声。
“……结合血液检查中甲胎蛋白显著升高，临床诊断考虑为原发性肝癌。”陈医生的声音继续传来，专业、清晰，带着一种残酷的平静，“从影像上看，病灶不止一个，有肝内转移迹象，门静脉似乎也可见癌栓……临床分期，可能已经到晚期。”
肝癌。晚期。
周深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飘了起来，悬在半空，冷静地俯视着下面那个坐在诊室里、名叫周深的躯体。那躯体的手指微微颤抖，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口罩上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上的那片阴影。
“陈医生，”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陌生，“如果不治疗，我还有多长时间？”
陈医生显然没料到他会先问这个问题，她停顿了一下，推了推眼镜：“周先生，我理解这很突然，但请您先不要放弃希望。晚期肝癌虽然治愈难度大，但现在有很多治疗手段，靶向药、免疫治疗、介入治疗、甚至评估肝移植可能性，都可以延长生存期，提高生活质量。我们需要尽快安排住院，做更全面的评估，包括病理穿刺确诊……”
“如果不治疗呢？”周深重复，语气依旧平和。
医生沉默了几秒，看着眼前这个异常冷静的年轻病人。“如果完全不进行任何干预，以目前的进展速度……可能只有六到十二个月。但这只是非常粗略的估计，个体差异很大，而且过程中可能会因为并发症……”
六到十二个月。
周深点了点头，好像医生只是告诉他一个普通的体检数据。“我明白了。谢谢您。”
“周先生，这不是建议您放弃治疗！”陈医生的语气有些急了，“您还这么年轻，而且……我看过您的演出，您的声音那么美，有那么多人爱听您唱歌。请务必认真考虑积极治疗！我们可以制定方案，尽量不影响您的……”
“我需要一些时间。”周深打断她，站起身，“处理一些事情。处理完了，我会回来。”
他接过医生递过来的所有报告单和住院建议书，对医生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诊室。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医生欲言又止的目光。
走廊依旧漫长。周深一步一步地走着，脚步很稳。他走进卫生间，关上隔间的门，背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才允许自己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报告单在他手中被攥紧，纸张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肝癌。晚期。六到十二个月。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巨石，接连砸进他意识的海面，激起滔天巨浪，但海面之下，却是死一般的冰冷与寂静。没有恐惧的尖叫，没有崩溃的哭泣，只有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没的虚无感。
他慢慢滑坐到地上，摘下口罩，大口呼吸着并不新鲜的空气。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隔间里显得刺眼。锁屏壁纸是去年生日时，一群朋友帮他庆祝的照片，蛋糕，笑脸，温暖的烛光。
他的手指滑过照片上每一张笑脸，最后停在虚空。然后，他点开了“梅溪湖36子”的群聊。
目光落在自己昨晚发出的那条提议上，又掠过下面那些热情洋溢的回复。一个异常清晰、甚至带着某种决绝的念头，在那片冰冷的虚无中破土而出。
时间不多了。
但至少，在时间耗尽之前，他想让这件事成真。
他重新戴上口罩，拉低帽檐，推开隔间的门。洗手池前，他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扑了扑脸。抬起头，镜中人的眼神依然空洞，但深处，似乎点燃了一簇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火苗。
他整理好表情，将所有的报告单仔细折好，塞进背包最里层的夹袋。然后，他拉开门，重新汇入医院走廊的人流中，像一个最普通的、刚刚看完病的年轻人。
只是他的背包里，装着一份死亡预告。
而他的心里，一个关于重逢与告别的倒计时，已经悄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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