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铜盏里轻轻跳了一下。
沈昭宁的手还悬在半空,信纸一角已被火舌舔过,焦了,卷了,却没有落下。她没动,像一尊静立的影子,被烛光钉在墙面上。那枚梅花印还在,淡得几乎看不见,却清晰地刻在她眼里——白芷惯用的印泥,取自初春第一朵寒梅的花汁,混了朱砂与一点沉香,经年不褪。
窗外风起,梅枝轻叩窗棂,嗒,嗒,两声,像是谁在敲门。
她终于收回手。
信封落回案上,未拆。她转身,走向妆匣,动作很慢,却稳。打开底层暗格,取出那幅《山河归途》的残片——昨夜烧了一半,还剩题字“愿卿得安”四字未烬。她盯着看了片刻,忽然笑了,极轻,极冷,像风吹过枯井。
她将残片压在砚台底下,仿佛压住一段不该再提的过往。
炭盆里的灰还温着。她伸手拨了拨,火星一闪,又灭了。
“娘娘……”司礼监老宦不知何时已立于门侧,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这满室寂静,“慈云庵昨夜有客到访。”
她没回头,只“嗯”了一声。
老宦上前两步,双手捧上一只乌木小匣。匣面刻着一枝斜梅,锁扣微启,像是早已等这一天。
她接过,指尖触到那冰凉的木纹,顿了顿,才缓缓掀开。
匣中无他,唯有一幅绢帛画卷,平铺其上。
画名《金簪沉湖图》。
笔法极简,却极狠。一池黑水,倒映残月,一支鎏金蝶纹簪斜坠湖心,水波荡漾,倒影碎成无数金点,似泪,似血。簪尾微翘,仿佛还在挣扎,不愿沉底。
背面有字。
四行墨迹,干涩颤抖,却笔力沉毅:
君已立天地,我自归尘土。
生不同衾,死不共墓。
此心皎然,可照寒湖。
她盯着那字,许久未语。
老宦低头退至角落,屏息而立。
她忽然抬手,将画卷轻轻覆在未拆的密报之上。两件东西,一新一旧,一静一动,此刻叠在一起,像一场无声的对峙。
她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夜,白芷跪在掖庭廊下,捧着一碗药汤,低眉浅笑:“娘娘若倦了,奴婢可为您读一页书。”
她当时只淡淡道:“善心领。”
如今想来,那不是讨好,是卑微中的温柔馈赠。一个宫婢,不敢近前,不敢多言,只敢以一碗汤、一页书,悄悄递出一点心意。
她也想起大婚夜,白芷跪在雪中,捧着那碗温着的参汤,等着萧承稷开门。他在门内坐了一夜,她在门外站了一夜。门没开,汤凉了,她也没走,直到天明雪停,才抱着空碗,一步一步挪回偏殿。
后来她病重咳血,仍坚持绣完《山河归途》,一针一线,耗尽心力。
“愿君不负,愿卿得安。”
她送的不是祝福,是诀别。
她们都曾以沉默成全他人。
一个为情,一个为礼。
唯江山不可殉情。
她正想着,殿外忽传来脚步声。
急,重,踏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响。
门被推开,风雪卷入,吹得烛火剧烈晃动,几欲熄灭。
萧承稷站在门口,玄氅带雪,眉宇凝霜。他没通传,也没卸寒衣,径直走到案前,将一份边报送至她手边。
“北境细作供出,”他开口,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钉,“三年前有人借采药民妇之名,私传书信至雁门关外——收信人署名‘柳含烟’。”
她没看那份边报,只看着他。
他目光紧锁她,像要从她脸上找出什么破绽。
“你早知她是罪臣之后,”他问,“更知她曾与外通联。为何不揭?”
她慢慢合上乌木匣,将《金簪沉湖图》推至一边。
“你要的,”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究竟是真相,还是继续恨我?”
他一怔。
她起身,绕过案前,直视他目:“若我说,她救你那夜所用药方,正是其父遗留禁典所载——你当年喝下的,便是逆案之源,你还肯认那份恩情吗?”
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什么击中。
“住口!”他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砚台翻倒,墨汁泼洒,“她若真通敌,何必等到现在?”
“她若真忠,”她冷笑,眼神清冽如冰湖倒月,“又何须藏匿身世十年?你所恋者,从来不是真人,是你心中那个‘该被拯救的影子’。”
他瞪着她,胸口起伏,眼中血丝隐现。
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妆匣,取出一卷黄绢,掷于案上。
“看看吧,这才是真正的遗训。”
黄绢展开,乃太皇太后遗令副本。字迹苍劲,墨色沉厚,末段赫然写道:
“痴儿误己,不怪他人。情之所钟,虽悔难移。然国本不可轻动,凤位不可虚悬。”
萧承稷瞳孔骤缩。
他盯着那几行字,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养母。
原来她早就知道。
知道白芷身份,知道她曾通外信,知道她与北境细作有过往来。
可她没揭,没罚,只冷冷一句“痴儿误己”,便任其沉浮十年。
他感到被整个世界背叛。
最痛的是,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他猛地抓起边报与遗令,转身欲走。
袖袍带翻烛台,火光乱舞,映得满室光影交错,像一场崩塌的梦。
他未回头,声音嘶哑:“你总是这样,用道理杀死感情。”
说罢,大步而出。
殿门被重重合上,风雪扑入又退去,只剩炭盆里一点微红,映着案上那幅《金簪沉湖图》。
她静静站着,没去扶那翻倒的烛台。
直到殿外风雪中,传来女官低语。
“听说了吗?慈云庵昨夜失火,半座经堂烧毁……”
“白姑娘跪在火前,亲手焚毁历年抄经,三日三夜未歇,说是‘赎罪’。”
“她本可求援,却拒不开门……如今全身烫伤,高热不退,只反复念一句:‘我不累,我不累……’”
声音随风飘散,却一字不落地钻进她耳中。
她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已无波澜。
她弯腰拾起翻倒的烛台,重新点燃。火光跃起,照亮她半边脸,冷白如瓷。
她走到案前,拿起《金簪沉湖图》,指尖抚过那支沉湖的金簪,良久,将其缓缓投入炭盆。
火舌瞬间吞没绢帛。
蝶纹金簪在烈焰中扭曲、焦黑,水波化为灰烬,倒影彻底消散。
她轻语:“你我皆困于情,唯江山不可殉情。”
火光映在她眼中,忽明忽暗。
她净手,研墨,提笔蘸朱,展开素笺,落笔如刀:
《凤阙七策·其一》:废掖庭私籍,清罪臣余录,凡宫婢出身者,不得隐匿前事,违者以欺君论;录成者,许其考选女官,参理六尚。
笔锋峻利,毫无迟疑。
这是她为后宫女子开出的第一道生路。
也是斩断旧制的第一刀。
窗外忽起一阵强风,吹开半掩之窗。
一枝寒梅被折,花瓣飘落,其中一片悠悠坠入御湖,随波逐流,渐行渐远。
湖面微澜,月光碎银浮动。
就在花瓣沉入水底之际,湖心深处似有金光一闪——
那支蝶纹金簪,静静卧于淤泥之间,簪头微翘,仿佛仍在等待某一日重见天日。
殿内,她搁下笔,朱墨未干。
炭盆里,灰烬缓缓飘起,混着未燃尽的纸角,轻轻落在案边。
她望着窗外,风雪未歇。
手指抚过袖口,那里曾别着一枚玉簪,如今已换作一枚素银,无纹无饰,只一道浅痕,是昨夜撕圣旨时,指甲划过留下的。
她没觉疼。
也不打算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