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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烬不灭

凤吟:山河殊途

烛火在铜盏里跳了三下,终于稳住。

沈昭宁的手指还悬在《凤阙七策》末行,笔尖一点朱砂未落。窗外雪停了,风也歇了,天地间只剩一种冷得发僵的静。她没动,像一尊沉入夜色的玉像,连呼吸都浅得几乎听不见。

案角堆着昨夜烧剩的纸屑,灰白如骨。她踩灭最后一片残卷,鞋底碾过“愿卿得安”四个字,无声无息。

司礼监老宦低着头进来,脚步轻得像怕惊醒什么。“尚仪局已备妥,女官列候。”

她点头,没抬头。

老宦退到角落,垂手而立。他知道她今晨要做什么——不是宣旨,不是训诫,是掀一块压了百年的石头,看底下爬出多少蛆虫。

她起身,换衣。

素色凤袍,无金无绣,连腰带都是最普通的青丝绦。她不戴冠,只将长发绾成最简的圆髻,插上那枚素银簪——昨夜撕圣旨时划出的那道浅痕,还在簪身上,像一道旧伤。

镜中人眉目清冷,唇线紧抿。她看了自己一眼,便转身出门。

长街空旷,积雪未扫。宫灯昏黄,映着她一身素影,一步步走向尚仪局。

尚仪局前,女官跪了一地。

她们穿着统一制式的深青裙衫,头梳平云髻,人人低头,脊背绷得笔直。廊下站着更低一等的宫婢,大多十四五岁,穿粗布短袄,冻得鼻尖通红,却不敢搓手。

沈昭宁踏上台阶,站定。

风掠过屋檐,吹起她袖口的一缕流苏。她没看任何人,只缓缓展开手中黄绢,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凡宫婢出身者,不得隐匿前事,违者以欺君论;录成者,许其考选女官,参理六尚。”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有人抬头,眼中有光;有人低头,指尖发抖;更有人脸色煞白,像是听见了丧钟。

她目光扫过人群,落在一个年幼宫婢脸上。那孩子忽然扑通一声跪倒,额头磕在地上,哽咽出声:“奴婢……奴婢父曾为罪籍……藏了三年……求娘娘开恩……”

话未说完,已被身旁老嬷狠狠拽住头发往后拖:“闭嘴!你疯了?”

沈昭宁看着那一幕,眼皮都没眨一下。

她抬手,指向那老嬷:“缉拿此人,查其过往三年所涉宫婢隐匿案。查封其宅,掘井验尸——掖庭西角第三口枯井,底下埋着一个十六岁的丫头,名字叫阿沅。”

老嬷脸色骤变,扑通跪下,连连叩首:“娘娘明鉴!老奴不知情啊!是贵嫔乳母下令灭口,与老奴无关!”

“那就去牢里说清楚。”她声音依旧平,却像刀刃刮过骨头。

她转身,对随行女史道:“拟令:即日起,废掖庭私籍。所有宫婢名册重录,三日内报至尚仪局备案。隐瞒不报者,一经查实,杖六十,逐出宫禁;知情包庇者,同罪。”

女史提笔疾书。

人群中,有年轻女官悄悄抹泪。一个老尚宫嘴唇颤抖,最终只是深深伏地,行了一个大礼。

她走下台阶时,天边已泛出鱼肚白。

风很冷,吹得她额前碎发贴在皮肤上,像细小的针。她没拉紧斗篷,任它在身后翻飞,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

她知道,这一道令下去,不止是改了规矩。

是断了某些人的财路,是掀了某些人的遮羞布,是往那些藏尸埋骨的井口,投下第一块石子。

她不怕。

她怕的是不动。

她怕的是再过十年,还有另一个阿沅,被活埋在枯井里,没人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有没有娘在等她回家。

太极殿的朝霞染红了金瓦。

群臣列班,气氛却比冬日更冷。

御史大夫王缙第一个出列,白须抖动,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皇后此举,矫诏擅权!太皇太后遗诏所授乃军政协理之权,岂容干涉宫闱旧制?此策若行,百年法度尽毁,祖宗颜面何存!”

他话音未落,礼部尚书周延年紧跟着跪下,膝行两步:“娘娘以白芷通敌案为由,清算旧人,分明是借题发挥,泄一己之愤!掖庭制度,自有典章,岂能由一人好恶而废?”

“哗——”朝堂炸开锅。

有人附和,有人沉默,更多人低头盯着靴尖,不敢言语。

萧承稷坐在龙椅上,玄袍广袖,面容沉静。他没看群臣,目光一直落在沈昭宁身上。

她站在御座旁侧,位置本不该在那里——皇后不临朝,这是祖制。

可自北境告急以来,她已连着三日立于丹墀之上,与他共议军务。今日更是手持《凤阙七策》,公然宣示新政。

他看着她站得笔直的背影,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夜,她在掖庭廊下接过一碗药汤,转身就走,连一句多的话都没有。

那时他以为她是冷。

现在他才知道,她是决绝。

他开口,声音低而稳:“诸卿所言,朕已听闻。”

群臣屏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昭宁侧脸上:“《凤阙七策》第一条,准。”

王缙猛地抬头:“陛下!不可——”

“但,”萧承稷抬手,止住他,“尚仪局即日起由禁军封守,女官不得擅自出入,一切文书往来,须经内务府查验。”

沈昭宁终于转头看他。

他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平静,却藏着一丝她读不懂的东西——像试探,又像防备。

她明白了。

他允了她的策,却削了她的权。

明面上是护她,实则是怕她借势坐大。

她没争辩,只轻轻颔首:“臣妾,领旨。”

退朝钟响。

她转身离殿,步履如常。

可刚走出太极门,就被一队禁军拦住去路。

将领甲胄森然,拱手:“奉旨封禁尚仪局,娘娘请回。”

她停下。

风卷着雪尘扑在脸上,刺得皮肤生疼。她望着那排冰冷的铁甲,忽然笑了,极轻,极冷。

她抬手,缓缓摘下头上那枚素银簪。

簪身在晨光下泛着冷光,那道划痕清晰可见。

她握紧,然后——掷出。

“当”一声脆响,银簪砸在石阶上,断成两截。一半嵌进雪里,一半滚入沟渠,映着天光,像一道未干的泪。

她拂袖而过。

禁军无人敢拦。

她走得很慢,却一步也没停。

回到凤栖宫,她关上门,脱下外袍,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中衣。她坐到案前,继续翻阅旧档。

满地残卷,如雪纷飞。

她一页页看,一页页标记。哪些人经手过掖庭私刑,哪些人收受过罪婢家眷贿赂,哪些人曾参与销毁名册……她把名字一个个记下,准备明日呈奏。

炭盆里的火快灭了。

她伸手拨了拨,火星一闪,又暗下去。

门被推开。

萧承稷走了进来,没带随从,玄氅带雪,眉宇凝霜。他站在门口,看着满室狼藉,看了很久。

“你到底想毁掉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她抬眼,火光映在眸子里,清冷如镜。

“不是毁,”她说,“是立。”

他沉默。

他走到案前,从怀中取出一道密旨,压在《凤阙七策》上。

“准行你的策。”他说,“但白芷案——暂缓。”

她瞥了一眼那道旨,没接。

“你护得住她一时,”她冷笑,“护不住这江山百年。”

“她不是敌人。”他声音微哑。

“可她也不是无辜。”她抬眼盯他,“你明知她父曾通北境,明知她藏匿身份十年,你还说她无辜?”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

“你要我立新规矩,”她站起身,直视他,“却又留一道后门给她?那你让我站在这里,究竟是为了江山,还是为了让你心安?”

他眼神一震。

她继续说:“你怕我赶尽杀绝,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我不查这一井尸骨,明日就会有十井、百井?你心疼她一人,可曾想过阿沅那样的丫头,死时连名字都没人记得?”

他猛地抬头:“你非要这样逼我?”

“是你先逼我的。”她声音很轻,“从你大婚夜坐在床边等另一个女人开始。”

他像被刺中,后退半步。

殿内死寂。

良久,他低声说:“她快不行了。”

她没动。

“高热不退,神志不清,只反复念‘我不累’……”他声音沙哑,“她为你绣了五年《山河归途》,一针一线,耗尽心血。你真的一点都不痛?”

她指尖微微一颤。

但她没让情绪浮上脸。

“她痛,”她说,“我也痛。可这宫里,谁不痛?我母亲被继母毒杀那年,才十七岁,也没人问她痛不痛。”

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已恢复帝王神色。

“旨意已下,”他说,“白芷案,暂不审理。”

他转身,大步离去。

门被合上,风雪扑入又退去。

她站在原地,很久没动。

然后,她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半截断簪。

她用帕子擦干净,重新插回发髻。

动作缓慢,却坚定。

傍晚,冷宫偏殿。

破窗漏风,药气混着霉味弥漫在狭小空间里。白芷躺在一张塌了腿的木床上,盖着发黑的薄被,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

老宦悄悄进来,从袖中取出一枚温玉药丸,掰碎了喂她服下。

“娘娘密令,不可声张。”他低声说。

白芷在昏沉中喃喃:“我不累……我不累……”手指蜷曲着,像还在握针线,还在绣那幅未竟的《山河归途》。

老宦垂首退出,掩门时望一眼窗外残月,轻叹:“苦了两个女人。”

夜深。

凤栖宫烛火未熄。

沈昭宁坐在窗前,望着御湖。

湖面微澜,月光碎银浮动。

忽然,湖心深处金光一闪——

那支蝶纹金簪静静卧于淤泥之间,簪头微翘,仿佛仍在等待某一日重见天日。

她指尖轻抚发间银簪,低语:“金烬不灭,不过重燃。”

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忽明忽暗,映着案上《凤阙七策》全文,墨迹如血,未干。

作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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