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切过太极殿的飞檐,碎金般洒在青砖地上。檐角铜铃轻晃,一声,又一声,像是谁在耳边低语未完的话。
山河舆图铺展于丹墀中央,辽东隘口正被这第一缕日光照亮。纸面边缘还留着昨夜烛火熏灼的焦痕,像一道旧伤,横在幽州与北境之间。
沈昭宁站在那里,没动。素色大氅裹身,发间玉簪斜插,未施凤冠,未着霞帔。她只静静立着,位置却与帝王平齐,恰好落在那幅舆图左侧——正是掌控水脉与伏兵要道之处。
群臣已列班而立,三品以上立于东阶,四品以下跪于庭中。香炉里青烟袅袅,混着晨雾,缠绕在梁柱蟠龙之间。有人低头闭目,似在养神;有人眼角微抬,目光如针,一寸寸刮过她的身影。
“妇人临朝……”礼部侍郎低声对身旁同僚道,“祖制何在?”
“昨夜废旨虽毁,可名分未定。”兵部尚书捻须,声音压得极低,“她若无诏而参政,便是僭越。”
“可太子昨夜亲撕圣旨……”另一人犹豫,“难道真要让她掌军机?”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三声静鞭。朝会将始。
萧承稷从侧殿走出。玄衣未换,眉宇间尚有倦意,眼底却已沉下铁色。他步上丹墀,站定,目光落在地图上,指尖轻轻触了触辽东隘口。
“此处可驻军?”他问,声音不高。
“可藏三千伏兵,断敌粮道。”沈昭宁答,语气如常,仿佛他们早已并肩议政多年。
两人之间不过半尺距离。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是安神汤的气味,苦中带甘,熟悉得让人心口发闷。他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雪夜,她也是这样站着,看着他守门等白芷,一句话不说,只把喜烛掐灭,褪下凤冠,转身入帷。
那时他以为她是恨。
现在才明白,那是决绝。
“皇后!”兵部尚书猛然出列,声如洪钟,震得香炉轻颤,“无诏临朝,擅议军机,成何体统!”
他袖中掏出一只瓷杯,狠狠摔在地上。
“啪——!”
碎片四溅,茶渍泼洒在奏折上,像溅开的血。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他厉声喝道,“古训昭昭,岂容践踏!今日你立于丹墀,明日是否要坐于凤座?国本动摇,社稷危矣!”
礼部侍郎立刻附和:“昨夜废旨虽毁,然国本不可一日无正嫡!今皇后未复位而参政,名不正则言不顺!请太子明断,令其退居后宫,不得干政!”
都察院左都御史柳崇安冷笑上前,手中高举一份路引:“臣有密报:三日前,陇西守将曾见一女子持此路引私会边将,形迹可疑。经查,印鉴与皇后私库所藏符牒一致——沈氏私结边将,图谋不轨!”
他将路引呈上御案:“请太子彻查!若不严惩,恐边将效仿,内乱将起!”
满殿哗然。
数位老臣纷纷跪倒:“请太子下令,逐皇后出朝堂,闭居凤栖宫!”
“为江山计,请断私情!”
“妇人不得干政!此乃祖宗法度!”
呼声如潮,一波压过一波。
萧承稷没动。
他盯着那份路引,眉心紧锁。
内心翻涌:她若真勾结边将……昨夜又何必助我稳局?可若非她,为何符牒会出现在陇西?她手中有七十二处暗哨,真要动手,何必用这种粗劣手段?
他抬眼看向她。
她依旧站着,神色未变,连睫毛都没颤一下。仿佛这场风暴不是冲她而来,而是吹过一片空山。
他忽然想起昨夜她所说:“我在记名字。”
那时他不信。
如今却觉背脊发凉。
他知道她在织网。
可他不知道,这张网早已罩住了整个朝堂。
他选择沉默。
既不护她,也不惩她。
任群臣攻讦,任弹劾之声如刀割耳。
这是他对旧制的最后一丝妥协,也是对她的考验。
他想看看,她究竟有多深的胆魄,多远的布局。
沈昭宁终于抬眸。
她没看柳崇安,也没看那些跪地呼号的臣子。她只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喧哗:
“都察院所呈路引,确为我宫中流出。”
群臣一怔。
有人露出得意之色,以为她认罪。
她却轻轻抬手,对身后女官道:“取原件。”
女官捧匣而出,打开,取出一封密信。
沈昭宁接过,当众展开。
“‘事成之后,许你兵部尚书之位,陇右盐铁专营归柳氏’——”她声音清冷,一字一句,“收信人,正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柳崇安。”
满殿死寂。
柳崇安脸色骤变,踉跄后退一步。
她继续朗读:“‘皇后协理军政,乃太子昏聩,正可乘势起兵。你只需不断弹劾,制造朝乱,我自引兵南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写信者,北境细作头目。截获时间,三日前酉时。地点,陇西烽台暗渠。”
她将密信轻轻放在御案上:“原件在此,诸位可自行查验。至于那份路引——是昨夜有人潜入我私库,调包印鉴,伪造而成。”
她看向柳崇安:“你若不服,可当场比对笔迹、墨色、纸张年份。我宫中尚存三日前所有进出记录,包括你府中一名小厮,曾于前日夜半出府,携带油纸包裹,重约三两。”
柳崇安嘴唇哆嗦,忽然大喊:“血口喷人!这是栽赃!是你为脱罪,反诬于我!”
“我有原件。”她只平静道,“你有吗?”
他哑然。
萧承稷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他第一次以审视的目光看她。
不是那个温婉守礼、从不争执的皇后。
不是那个大婚夜默默褪下凤冠的女人。
而是一个布局五年、掌控情报、反手揭伪的权谋者。
昨夜她所言“七十二处暗哨”,并非虚言。
她早就在掖庭、驿站、边关布下眼线。
她让他以为她退了,其实她一直在等这一刻。
他心中震动。
她不是趁乱夺权。
她是早已布局长久,只待时机。
沈昭宁未看他,只将密信推至御前:“臣妾无需辩白。真相在此,诸位可自行查验。”
柳崇安忽然踉跄两步,双眼翻白,直挺挺倒地。
侍卫上前查看,低声道:“晕厥。”
“拖出去。”萧承稷终于开口,声音冷硬,“交刑部彻查。凡涉案者,严惩不贷。”
他未提沈昭宁是否该留。
却默认她仍在丹墀之上。
礼部侍郎还想进言,却被兵部尚书一把拉住。
“别说了。”兵部尚书低声道,眼神复杂,“她连我们都瞒了五年……你还敢碰她?”
礼部侍郎嘴唇动了动,终究低头退下。
沈昭宁转身,指尖再次点在辽东隘口:“三日内,伏兵须至。否则幽州危矣。”
萧承稷点头:“准。”
两人并立如旧,却已非昨日之局。
权力天平,悄然倾斜。
朝会散后,群臣退去,脚步声渐远。香炉余烟袅袅,铜铃轻响,像一声未尽的叹息。
萧承稷站在原地,没动。
她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递上:“这是今日新增的三处异动哨线详情。陇西、河东、辽东,皆有细作潜入痕迹。请兵部即刻核查,不得延误。”
他接过,指尖触到她手指。
那一瞬,两人都顿了顿。
他没缩手,她也没避。
可谁都没有多看对方一眼。
“你早就知道他们会弹劾?”他问。
“我知道他们不敢不动。”她答,“昨夜我撕开一道口子,今日他们必须跳进来。”
“所以你故意让他们拿到假路引?”
“不是我给的。”她淡淡道,“是他们自己偷的。我只是……没拦。”
他盯着她侧脸,忽然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抬眸,看向他:“我要的,从来不是你的愧疚,也不是你的回头。我要的,是这江山安稳,是我不再跪着活。”
他呼吸一滞。
她转身欲走。
“沈昭宁。”他叫住她。
她停步,未回头。
“你恨我吗?”他问。
她沉默片刻,声音很轻:“我不恨你。我只是……不再等你了。”
说罢,她离去。
素色裙裾拂过门槛,消失在长廊尽头。
他立于原地,望着那幅山河舆图,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不是恨,不是怒。
是醒。
原来他一直追着一个影子,以为那是光。
可真正的光,早就站在他身后,等了五年。
夜深。
凤栖宫烛影摇红。
沈昭宁独坐案前,批阅军报。朱笔轻点,字迹清峻,毫无迟疑。她将一份调兵奏折批下“准”,另一份粮草调度批下“缓行”,条理分明,毫无妇人之仁。
窗外,一枝寒梅悄然绽放,花瓣沾雪,静美如画。
女官端茶入内,见窗未关,轻声道:“风大,奴婢替您关上吧。”
“留着吧。”她没抬头,“我喜欢这风。”
女官退下。
她放下朱笔,从妆匣底层取出一幅绣图。
《山河归途》。
丝线细腻,山河壮丽,远处云海翻涌,近处小径蜿蜒。题字清秀:“愿君不负,愿卿得安。”
她凝视良久,忽而一笑。
笑意清冷,却释然。
她取火折一点,火焰缓缓吞噬丝线。
白芷的温柔、萧承稷的执念、她自己的退让,皆化为灰烬。
火光跳动,映在她脸上,半明半暗。
她想起那个雪夜,白芷跪在宫门外,捧着一碗汤,等着他开门。他没开。她也没接。
如今,一个入庵修行,一个立于朝堂。
她们都走了不同的路。
可都再没有回头。
唯有“愿卿得安”四字残留,如宿命最后的叹息。
她吹散余烬,轻声道:“我已不必安于他人之愿。”
就在这时,司礼监老宦悄然入内,低头递上一封密报。
“慈云庵有客到访。”他声音极轻,几乎听不见。
她接过。
指尖微顿。
密报封口火漆完整,但角落有一枚极淡的梅花印——与白芷昔年所用相同。
她没拆。
只将密报置于烛火之上,火舌舔舐纸角,却未点燃。
她静静看着火光映照纸面,仿佛在等什么。
又仿佛什么都不等。
窗外,寒梅依旧绽放。
屋内,烛影摇曳。
她立于窗前,半面染烛光,半面隐于暗影,如凤影初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