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风雪压塌了宫墙外一棵老槐。
太极殿东暖阁内烛火摇曳,九盏铜灯在紫檀长案四周投下斑驳光影,像被撕碎的诏书散落一地。北境八百里加急的密报摊在案头,边角卷起,墨迹未干,血痕已凝成暗褐色。司礼监掌印太监跪伏于地,额头抵着冰冷金砖,双手仍高举那封染血箭书,指尖发抖。
“雁门关……破了。”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如惊雷炸开。
兵部尚书猛地抬头,胡子一颤,嗓音劈了:“守将战死!城防图尽失!逆藩萧景珩亲率三万铁骑,已入幽州境内——他打的是‘清君侧’旗号!”
“清君侧?!”礼部侍郎拍案而起,袍袖带翻茶盏,热茶泼洒在奏折上,“太子!此贼分明借宫闱之乱,行篡逆之实!若不速正后位、废黜秽名,何以安天下人心?何以止诸侯效仿?!”
“请太子下旨!”宗正卿李怀恩拄杖上前,白须颤动,声如裂帛,“即刻废后,以正嫡统!否则国本动摇,社稷危矣!”
话音未落,殿中数十大臣齐刷刷跪倒一片。
“臣附议!”
“臣请太子明断!”
“为江山计,请断私情!”
呼声如潮,一波压过一波。有人闭目垂首,作忠贞状;有人眼角偷瞄龙案前的身影,不动声色;更有人低语传音,字字如针:“她若不除,我等皆成逆党!”
案前,萧承稷站着。
他没动,也没开口。玄衣未换,肩头霜雪未融,整个人像从昭阳殿灵堂直接搬来的一尊石像。他盯着那张雁门关地形图,目光落在西侧山谷处——那里空无一兵,却扼守粮道咽喉。他忽然觉得喉咙发苦。
就在这时,帘影轻晃。
偏殿侧门无声开启。
沈昭宁走了出来。
她依旧一身素服,玉簪斜插,发丝微乱,显是彻夜未眠。但她脚步极稳,一步一阶,踏在金砖上竟无半点声响。她不向任何人行礼,也不看那些跪伏的臣子,径直走向长案,指尖轻轻点在地图上那片空白山谷。
“此处无驻军。”她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满殿喧哗,“但有三条地下暗渠,通向幽州主城水脉。”
群臣一静。
她抬眸,扫过众人:“你们要废我,是为了江山安稳?还是怕我知道这个?”
“放肆!”礼部侍郎怒喝,“后宫妇人,岂敢议军机!”
“妇人?”她微微侧首,目光如刃,“那你告诉我,是谁昨夜连夜烧毁户部南仓账册?是谁在兵部调令上虚报两千精锐?又是谁,把雁门关布防图誊抄三份,一份送北境,两份藏于私宅?”
她顿了顿,视线缓缓扫过殿中三名重臣——兵部右侍郎、户部左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
三人脸色骤变。
“你说你为国本操心?”她冷笑,“可你们连自己府里的蛀虫都看不见。”
“你——!”兵部右侍郎腾地站起,手指颤抖,“你有何证据?莫非是挟私报复?!”
沈昭宁没答。
她只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轻轻放在案上。
“影线名录。”她说,“五年来,我在掖庭、驿站、边关、漕运、市舶司,布下七十二处暗哨。他们不归六部管,不受宫规束,只听一人号令。”
她看向萧承稷:“你猜是谁?”
萧承稷终于动了。
他低头翻开那本册子。
第一页,便是兵部右侍郎之子亲赴雁门关的路引存档,日期正是三日前。第二页,是户部左尚书与北境商队银钱往来的密账抄录。第三页,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写给藩王的亲笔信,末尾一句赫然写着:“凤座一日不空,太子一日难安。”
他翻得越来越快,指节发白。
“你……早就知道了?”他声音沙哑。
“从你第一次为白芷彻夜不归那晚。”她平静道,“你回来时,靴底沾着雨泥,袖口有她绣的并蒂莲香囊线头。你问我为何不哭,我说我不争。可你不知道——那一夜,我在记名字。”
他猛地抬头,瞳孔剧烈收缩。
她不是在等他回头。
她在织网。
“你以为我退居凤栖宫,是认命?”她走近一步,烛光映在她脸上,半明半暗,“我是让你们放松警惕。让你以为,我可以随时被舍弃。”
“那你现在是要挟我?”他咬牙。
“不是要挟。”她摇头,“是谈判。”
“你要什么?”
“协理军政。”她一字一句,“凡边关军报、六部奏议,皆可同览;凡紧急军令,须经我副署方得施行。我不求复后位,不争名分。但从此刻起,这江山的事,你不能一个人定。”
满殿死寂。
连呼吸都停了。
李怀恩颤巍巍抬起手杖:“太子!此乃牝鸡司晨!祖制不容!”
“祖制?”她淡淡看他,“太皇太后遗诏写的是‘凤不可隐,当鸣于九霄’。你说祖制,我说先命。你敢违?”
老臣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萧承稷盯着她,忽然笑了。
笑得凄厉,笑得绝望。
“所以你等这一天,等了五年?”他一步步逼近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刀锋刮骨,“就为了在我最痛的时候,给我一刀?”
她没退。
两人之间不过一尺距离。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那是她常年服用安神汤的味道。他忽然想起她大婚那夜,也是这样站着,眼睁睁看他守着门,等另一个女人。
“你要的白月光,我从未争过。”她看着他,眼里第一次有了温度,却不是爱,是悲悯,“但你要的江山,我不会再让。”
他呼吸一滞。
“你到底是谁?”他声音发抖,“那个褪凤冠的女人?还是……太皇太后选中的‘凤’?”
“我是沈昭宁。”她轻轻抬手,指尖几乎触到他胸口,又缓缓收回,“不是你的附属品,不是政治筹码,不是退路,也不是赎罪符。我是我自己。”
他踉跄后退半步,撞上案角,砚台翻落,墨汁泼洒在“废后安臣”四字上,瞬间将其吞没。
“你若不允,”她转身欲走,声音平静如常,“我便带着遗诏副本,去南疆募兵。岭南三十六寨,曾受我母族恩惠。你说,天下会信谁?是你这个被后宫拖累的太子,还是手持先帝遗命、为民请命的孤女?”
“你疯了。”他嘶声。
“我没疯。”她停步,背对着他,“我只是不想再跪着活了。”
殿内死寂。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萧承稷缓缓走向御案,抽出一道黄绢密旨——那是他昨夜亲手所书,字字泣血:
“废皇后沈氏,贬为庶人,禁足凤栖宫。即日执行。”
他盯着它,看了很久。
久到窗外风雪渐歇,檐铃不再乱响。
久到司礼监掌印太监悄悄抬头,看见太子的手在抖。
然后,他忽然冷笑一声。
撕。
纸张裂开的声音,清脆得像骨头断裂。
再撕。
又撕。
一道、两道、三道……直到那道圣旨化作无数碎片,簌簌落下。
他俯身,将碎片投入烛台。
火焰腾起,吞噬纸页,映红他满脸泪痕。
“这江山……”他哑声道,“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留下。”
火光中,沈昭宁静静看着。
没有笑,也没有哭。
她只是轻轻点头,仿佛这一切,本就在预料之中。
“明日早朝,”她转身,对司礼监掌印太监道,“拟旨:皇后沈氏,因太皇太后遗命,特授‘协理军政’之权。凡军国要务,皆可参议。”
老太监一震,随即叩首:“遵旨。”
“等等。”她忽又开口,“还有一事。”
她从袖中再取一纸,递出。
“我刚收到消息,另有三处边关哨线出现异动——陇西、河东、辽东。虽未明攻,但斥候失踪,烽火迟报。请兵部即刻核查,不得延误。”
满殿皆惊。
连萧承稷都变了脸色。
她的情报网,竟已延伸至此?
“你……到底有多少人?”他问。
“不多。”她淡淡道,“刚好够活着。”
说罢,她转身离去。
素色裙裾拂过门槛,消失在夜色深处。
殿内只剩他一人,立于残烛之前。
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一只断翅的鸟。
他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不是恨,不是怒。
是醒。
原来他一直追着一个影子,以为那是光。
可真正的光,早就站在他身后,等了五年。
次日清晨,雪止。
第一缕晨光刺破厚重云层,斜斜照进太极殿东暖阁。
光柱落在空荡的凤座之上。
那是一座雕凤紫檀椅,自建成以来,从未有人真正坐过。沈昭宁五年未曾临朝,如今虽获协理之权,却依旧未坐。但它仍在,庄严、孤高,像一座沉默的碑。
镜头缓缓拉远。
殿内,男女并立于山河舆图之前。
她指着辽东一处隘口,他低头凝视。
两人身影被晨光拉长,交叠于万里江山之上,宛如一幅未完成的画卷。
檐角,一只铜铃轻晃,发出细微声响。
像凤鸣初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