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天光未明。
昭阳殿内烛火如雪,层层白幔垂落,将灵堂围成一片素白世界。香炉青烟袅袅,缠绕着棺前牌位上的“昭圣”二字,像一层化不开的雾。萧承稷跪在蒲团上,玄衣沾了夜露,肩头还凝着未化的霜。他眼底乌青,下颌绷紧,指尖死死掐着掌心,仿佛只有痛感才能让他保持清醒。
他已经在这里跪了整整一夜。
殿外风雪重临,积雪压断了檐角一根枯枝,发出“咔”的一声轻响。百官按品级列立阶下,鸦雀无声。宗人府几位老臣站在最前,须发皆白,脸色冷硬如石。他们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忽然,一人越众而出。是宗正卿李怀恩,七十有余,执掌皇族谱牒四十年,说话时声如洪钟,字字砸地有声:
“老臣启奏太子——太皇太后虽逝,礼法不可废!今东宫曾纳罪婢,秽乱宫闱,嫡统蒙尘,岂容此等出身之人母仪天下?!”
话音未落,群臣哗然。
有人低头附和:“后位尊贵,关乎国本!若不正名分,何以服天下?”
也有人冷笑:“一个掖庭贱婢,竟敢妄图染指凤印,简直是以下犯上!”
更有人目光锐利地扫向殿内,实则逼宫——你不废她,便是违逆祖制。
风从殿门缝隙钻入,吹得灵幡晃动,影子投在棺椁上,像鬼手在爬行。
萧承稷闭了闭眼,喉结滚了一下。他知道他们说的是谁。
白芷。那个熬了十年汤的女人。
他没动,也没开口。他知道,这一关迟早要来。可他没想到,他们会选在姑母头七这日动手——这是在逼他二选一:江山,还是她?
就在这时,帘影微动。
偏殿侧帘被人缓缓掀开。沈昭宁走了出来。
她穿一身素服,无珠玉,无纹饰,发间只一支素玉簪,却走得极稳,一步一阶,如履冰原。她站定于殿前高台,目光扫过群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冷玉落盘:
“太皇太后遗诏有云——‘凤不可隐,当鸣于九霄’。”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缓缓展开。
“诸公耳聋乎?还是——心盲?”
那遗诏副本在晨光中展开,朱砂批注赫然在目:“继统者,必倚凤仪以安天下。”
笔迹苍劲,确是太皇太后亲书。
群臣震惊,面面相觑。有人欲言,却被她眼神所慑,竟不敢再动。
她不是在求饶。
她在宣战。
殿内死寂。连香炉里的灰都静止不动。
萧承稷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他死死盯着那卷黄绢——那遗诏他尚未公布,仅存于紫檀木匣,连贴身宦官都不知其内容。
她从哪得来的?
她何时知道的?
她……早就准备好了。
他站起身,靴底踩在蒲团边缘,发出一声闷响。他一步步走向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刀劈进骨:
“你何时所得?”
“谁给你的?”
沈昭宁没有退。她迎着他目光,平静如初:
“我该何时得知?自然是太皇太后愿我得知之时。”
她没说谎。三日前,司礼监老宦深夜递来密匣,里面正是这份副本。太皇太后临终前,亲手交予他,命其“待时而动”。她知道,这一天终会来。
但她不说破。
有些事,不必解释。
有些人,早已不信。
萧承稷盯着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陌生得可怕。
她不是那个大婚夜默默褪凤冠的少女。
她不是那个五年来从不争宠的皇后。
她是太皇太后选定的人。
是“凤”。
他嗓音发哑:“你与姑母,密谋多久了?”
“不是密谋。”她轻轻摇头,“是托付。”
“托付?”他冷笑,“你把我当成什么?任人摆布的傀儡?你们母女情深,留下遗命,逼我接受一个我不想要的皇后?”
“我不是为你守这江山,萧承稷。”她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霜,“我是为我自己活。”
他一怔,像被雷劈中。
“你以为我忍五年,只为成全你的情深?”她看着他,眼里没有恨,也没有泪,只有一种彻骨的清醒,“不。我是在等一个机会——等我能站着走出来的那天。”
他踉跄后退半步,撞上屏风,发出一声闷响。
他忽然明白。
她不是不爱。
她是爱得太清醒,才不肯跪着求一个名分。
她不是退让。
她是蓄势。
而他,一直把她当成死局里的活棋,却不知她早就是执棋之人。
殿内死寂。
唯有香炉轻响,灰烬缓缓滑落。
就在这时,外殿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尚膳监小宫女跌跌撞撞冲入庭院,跪倒在雪中:“娘娘!白芷姑娘……她出来了!”
众人转头望去。
只见白芷踉跄奔至昭阳殿前,发髻散乱,脸颊冻得通红。她扑通一声跪在雪里,额头重重磕下,发出沉闷声响:
“奴婢罪该万死!因私情累及太子清誉,请入天牢以谢天下!”
她声音颤抖,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奴婢愿以性命赎罪,求殿下废黜后位,正宫闱之序,安朝野之心!”
群臣动容。有人低声叹息:“此女倒有担当。”
也有人冷笑:“贱婢妄言清誉,不过欲博同情。”
更有人趁机进言:“太子!此等祸根不除,国本难安!请即刻下旨,废后、囚婢,以正视听!”
风雪扑面,白芷跪在雪中,一动不动。
她不怕死。
她只怕他为她背上“私纳罪族”的骂名。
她宁愿自己碎骨,也不愿他失尽人心。
殿内,沈昭宁静静看着这一幕。
她没动怒,也没轻蔑。她只是缓缓转身,对身后女官道:“取我的玄狐大氅来。”
女官一愣,随即捧来一件厚重大氅,毛色如墨,边缘银丝滚边,在雪光中泛着冷光。
沈昭宁亲自提袍下阶,一步步走到檐下。
风雪扑面,她脚步未停。
她走到白芷身边,蹲下身,将大氅披在她肩上。动作轻缓,像母亲为女儿穿衣。
白芷浑身一颤,抬头看她,眼里满是惊惶与不解。
沈昭宁俯身,声音极轻,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
“你要赎的罪,从来不是你的。”
白芷瞳孔一震。
“若真有罪,”沈昭宁目光扫过殿内群臣,语气淡漠,“也是这宫墙太高,人心太冷。”
她说完,站起身,转身回殿。
背影笔直,如寒梅立雪。
殿内,萧承稷死死盯着她。
他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裂开。
他追上去,在屏风角落截住她,一把扣住她手腕:
“你擅传遗诏,置我于何地?你以为你是谁?太皇太后的继承人?还是这江山的主人?”
她没挣脱,也没看他。
她只是轻轻抬手,将他搭在她腕上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动作很慢,却坚决。
“我不是任何人的人。”她终于开口,“包括你。”
他如遭雷击,手僵在半空。
“你要的白月光,我从没抢过。”她看着他,眼里第一次有了情绪,不是恨,不是怨,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清醒,“但你要的江山,我不会再让。”
他盯着她,忽然笑了,笑得凄厉:
“所以你等这一天,等了五年?就为了在我最痛的时候,给我一刀?”
“不是给你一刀。”她声音平静,“是让我自己,活一次。”
说完,她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狂风骤起。
檐角一截白绫被风卷起,猎猎飞舞,如一只挣脱束缚的凤凰,直冲南天。
百官仰头,无不色变。
有人低语:“凤鸣……是吉兆,还是凶兆?”
也有人脸色发白:“此象……不祥。”
殿内死寂。
忽然,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司礼监掌印太监疾步趋入,脸色惨白,双手捧着一封密信,跪倒在地:
“北境八百里加急!藩王萧景珩已率三万铁骑压境,攻破雁门关!”
“檄文直指——‘天子私情乱法,后位虚悬,国本动摇’!”
“请太子……速决!”
萧承稷脸色骤变,一把夺过密报,指尖发抖。
他猛地抬头,看向沈昭宁。
她站在阶上,闻讯未惊,只淡淡闭眼,似早料如此。
风雪重临,天地茫茫。
昭阳殿外,白绫仍在飞舞。
像一只不死的凤,终于展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