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东宫藏书阁内烛火未熄。
灰烬还在火盆里浮着,像一场没下完的雪。萧承稷坐在案前,手里捏着那半片焦边残页,指尖反复摩挲“柳”字的笔画。纸角烧得卷曲,墨迹却清晰得刺眼:“慈云庵住持……求见当年柳家送出之女。”
他闭了闭眼。
记忆翻涌上来——白芷熬姜汤时低着头,袖口滑落,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腕。她说:“我姓柳,名字是娘亲起的,说愿我如草木生香,不争不显。”那时他正咳嗽,只当是闲话,顺手接过碗,一口喝尽。
原来不是闲话。
他猛地睁眼,抬手将残页拍在案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刀劈进木头:“传尚宫局掌事,即刻觐见。”
门外宦官应声而去,脚步踩碎夜寂。
萧承稷没动。他盯着那行字,仿佛能从炭化的纸面看出一个活人来。十年了。她每日送汤,从不间断,哪怕他摔碗拒收,她也跪在雪里等一个时辰。他以为那是卑微的爱,原来那是拼命的护。
护什么?
护她自己?还是护他?
他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有根线从五脏六腑里抽出来,越拉越紧。
门开时风扑进来,烛火一晃。尚宫局掌事跪在门槛外,头垂得很低。
“慈云庵住持三日前递牌,指名求见‘柳家女’?”萧承稷问,声音冷得像冰。
“是。”掌事颤声答,“奴婢……压下了。”
“为何?”
“殿下……若此事泄露,白芷姑娘会被定为前朝余孽。她虽为婢,却是您身边最亲近的人。一旦牵连逆案,宗人府必请旨查办,她……活不成。”
萧承稷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你们一个个,都比朕懂护她?”
掌事不敢应。
“你压下消息,是为她好。”他缓缓站起身,玄衣下摆扫过案角,“可你有没有想过,她若真是柳家血脉,岂能一辈子藏在尚膳监?她不出头,别人也会找上门。你以为瞒得住,其实早有人盯上了。”
掌事额头抵地,冷汗顺着鬓角滑下。
“封锁消息。”萧承稷声音沉下去,“从今日起,宫中任何人提及‘柳’字,皆以泄密论罪。违者,杖毙。”
“是。”
“还有——”他顿了顿,“查白芷这些年的出入记录,她见过谁,说过什么,写过什么,全部报来。”
掌事退下后,阁内重归死寂。
萧承稷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夜风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他望着远处凤栖宫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唯有檐角一盏孤灯未灭。
他知道她在等。
等什么?
等他查到真相?还是等他亲手毁掉最后一点念想?
他忽然想起沈昭宁那晚说的话:“你爱的不是她,萧承稷。你爱的是那个雨夜里,没能救她的自己。”
那时他觉得这话恶毒。
现在却觉得,它准得像一把刀,直接捅进了心窝。
寅初,天未亮。
沈昭宁已起身梳洗。
她穿了一身素青宫装,外罩银线滚边披风,发间仍是那支素玉簪,未换。女官捧着册簿跟在身后,一路穿过宫道。雪刚停,地上泥泞混着残雪,走起来有些滑。
途经尚膳监时,她脚步微顿。
灶房门虚掩着,往日这个时候,灶火早已燃起,米粥在锅里咕嘟作响。今日却冷清得反常。
她抬眼看去,廊下食盒架空着。白芷每日送汤的铜盒,已三日未见。
“白芷呢?”她问。
掌事姑姑迎上来,脸色有些发白:“回娘娘,染了风寒,在偏殿静养。”
沈昭宁没说话,目光扫过她微微发抖的手。
“既是病了,该报医署备案。”她声音平平的,“若延误病情,谁担得起?”
“已……已报了。”姑姑低头。
“那你此刻为何手抖?”
姑姑猛地一颤,差点跪下去。
沈昭宁没再问。她转身要走,袖中一张密笺悄然滑出,被随行女官接住。
“查偏殿守卫轮值。”她低声说,“昨夜子时至寅初,谁进出过。”
女官点头,迅速隐入回廊。
沈昭宁继续前行,步履如常。她脸上看不出情绪,可指尖在袖中轻轻掐了一下掌心。
疼。
她不怕查不到真相,她怕的是——真相来得太快,来不及收网。
尚膳监偏殿,晨光未至。
白芷跪坐在地,面前火盆里燃着旧物。
一方褪色帕子卷着干枯花瓣,投入火中,瞬间化为灰烬。一页泛黄药方,边角已破损,上面写着“防风、甘草、川芎”,是当年她偷偷配给萧承稷的方子。她看着它烧成黑蝶,轻轻吹了口气,灰烬四散。
她动作很慢,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唯独那支金簪,她没烧。
簪头雕着一枝细梅,是萧承稷少年时偷出东宫库藏所赠。他那时才十四岁,脸还带着稚气,红着耳根塞给她:“送你的,别让别人看见。”
她当时没接,只说:“奴婢不敢。”
如今十年过去,她终于把它拿在手里,轻轻抚过纹路。金属冰凉,却像烙在掌心。
她没戴,只藏入袖中。
门外忽有脚步声逼近。
她慌忙用灰掩住火盆,刚抬头,门已被推开。
萧承稷站在门口,玄衣染霜,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沫。他眼神黑得吓人,盯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要走?”他声音沙哑。
白芷俯身叩首:“奴婢自请出宫,请殿下成全。”
“你可知慈云庵住持为你求见?”他一步步走近,靴底踩在炭灰上,发出细微响声,“你可知你生父是柳元澈之侄?你可知你根本不是什么无根浮萍?!”
白芷垂首,发丝遮住脸:“奴婢不知……也不愿知。”
“不愿知?”他冷笑,“你宁愿当一辈子奴婢,也不愿认自己的根?”
她没说话,只有一滴泪落在手背上,很快被炭火的热气蒸干。
她知道。
她早就知道。
三年前,掌事姑姑深夜找她,递来一封密信,是慈云庵住持亲笔所写:“吾收汝于襁褓,养汝三载,今老病将至,盼见汝一面。”信末盖着一枚旧印,正是柳家私印。
她烧了信,也烧了心。
她不能见。
她一见,身份暴露,萧承稷便成了“私纳逆族”的罪人。朝臣不会放过他,宗人府更不会。她若出宫认亲,等于将他推入深渊。
她甘愿退,是为他安。
可这话,她不能说。
说了,他更不会放她走。
萧承稷忽然蹲下,与她平视:“你若真想走,我不拦。但你得告诉我——这些年,你送的每一碗汤,是为我,还是为赎罪?”
白芷猛地抬头,眼里第一次有了惊痛。
“奴婢……只是想您活着。”
“活着?”他声音陡然拔高,“我活着,你就得把自己烧成灰?你就得躲在这偏殿里,连名字都不敢用?!”
她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握住她手腕。
力道很大,像是要把她从火盆边拽起来。
可最终,他松开了。
“你想走,可以。”他站起身,背对她,“但你得答应我——走之前,把真相查清楚。你不是奴婢,你是柳家人。你有权知道你是谁。”
说完,他转身离去,门被风带上,发出一声轻响。
白芷瘫坐在地,手伸进袖中,紧紧攥住那支金簪。
辰末,凤栖宫。
沈昭宁正在灯下整理《凤仪录》。这是皇后主持六宫的日常记录,她一笔一划写得极工整。卷末夹着一封请辞折,墨迹已干,字字清晰:“臣妾德薄才浅,难配至尊,愿归山林修善,以赎前愆。”
她没急着呈上去。
她在等。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一场无法收场的风暴。
外侍通禀:“殿下携密报送至。”
她抬眼,没起身。
萧承稷大步踏入,脸色铁青。他手中捏着一封密报,封皮上有城南驿的火漆印。
他将密报甩在案上,纸页散开,露出几行字:“……凤栖宫女官已于昨夜联络城门守卫,备马三匹,粮草两车,待令出宫。”
“这就是你的打算?”他声音冷得像冰,“连走,都要算尽一切?”
沈昭宁抬眼看他,眉目如常:“臣妾只是,不欲重蹈他人覆辙。”
“他人?”他冷笑,“你是说先皇后?因失宠擅权被废,落得个吞金自尽?你怕我也那样对你?所以你早早布局,结交司礼监老宦,笼络女史记事,打通城门守卫……你织了一张网,就等着这一天!”
她缓缓起身,坦然迎视:“若非您冷落数年,臣妾何须自谋退路?若您待我以诚,我又岂会步步为营?”
“我待你以诚?”他怒极反笑,“我从未碰你,从未宠你,从未让你生下一儿半女——这叫待你以诚?!”
“您给了我不争不扰的自由。”她声音很轻,“这就够了。”
他盯着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陌生得可怕。
她不是他以为的冷漠无情,也不是他想象的怨恨不甘。她像一座冰山,表面平静,底下却有暗流奔涌。
他环顾室内,目光落在案角——《女则》旁静静躺着一枚青玉佩,雕工稚拙,系着褪色红绳。
他认得它。
七岁那年,他偷偷拿了库房的玉料,请匠人刻了这枚玉佩,想送给她。那时她刚入东宫做太子妃人选,两人在御花园偶遇。他红着脸递过去:“送你。”
她没接,只说:“男女授受不亲,殿下慎之。”
他当时觉得她古板,后来就把玉佩收了起来,再没提过。
可现在,它竟在这里。
擦拭如新,供若珍宝。
他心头剧震,声音微微发颤:“这玉佩……你一直留着?”
沈昭宁望向窗外,没看他:“您给的每一样东西,我都好好收着。包括那五年里,您从未说出口的歉意。”
他忽然明白。
她不是不爱。
她是爱得太深,才学会沉默守局。
她的退让,不是冷漠,是怕一动情,便再无法全身而退。
他踉跄后退一步,撞上屏风,发出一声闷响。
“所以……你早就知道白芷的身份?”
“三月前。”她转过身,目光平静,“我查掖庭遗册时看见的。”
“那你为何不报?”
“上报,她必死。不报,她还能活。”
“可你也没帮她。”
“我能怎么帮?”她轻笑一声,“让她认祖归宗?让她入主东宫?让她成为第二个祸国妖妃?”
他哑然。
她走到他面前,离得很近。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安神香,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萧承稷。”她叫他名字,不是“殿下”,也不是“陛下”,“你若真为她好,就让她走。你若真为自己好,就别再活在那个雨夜里。”
他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脚步声。
一名太医跌跌撞撞冲入院中,脸色惨白:“不好了!太皇太后咳血晕厥!”
巳时,太皇太后寝宫。
帷帐低垂,药味浓重。老妇人躺在床上,脸色灰白,唇角残留血迹。她一只手紧攥着一只紫檀木匣,指节发青。
太医跪地施针,满头大汗。
萧承稷冲入内室,扑到床前:“姑母!”
太皇太后眼皮微动,嘴唇翕张,声音几不可闻:“凤不可隐……当鸣于九霄……”
匣子一角被她指甲抠开,露出一道朱砂批注,赫然写着:“继统者,必倚凤仪以安天下。”
沈昭宁站在门外,远远望着。
她没进去。
她知道,这一刻,太皇太后不是在交代遗命,而是在完成一场四十年的布局。
“凤不可隐。”
不是劝她留下。
是逼她出鞘。
远处,白芷藏金簪于袖,立于偏殿窗前。
沈昭宁握玉佩于掌,静立凤栖宫阶下。
萧承稷跪在床前,手握那只木匣,指节发白。
三人遥遥相对,命运之网终于收紧。
春寒未尽,暗流已涌成潮。
风暴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