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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烬藏锋

凤吟:山河殊途

檐角悬着的冰凌断了。

“啪”的一声,砸在青石板上,裂成数瓣。

屋内炭火将熄,余烬泛着暗红,像一颗不肯闭上的眼睛。沈昭宁坐在书阁案前,指尖抚过《贞观政要》的书脊,页脚那行小字在烛光下清晰可见:“礼可为盾,亦可为刃。”

她没动。

只是将册簿合拢,搁在一边。月例账目已批完,浣衣局裁去三人,尚膳监补银五两,司制房换季布料延后三日发放——条条分明,无一句多余。

窗外雪融,水珠一滴一滴,敲在廊下铜盆里,节奏如更漏。

她抬眼望向墙上那幅绣图。《山河归途》。山势蜿蜒如龙脊,水脉曲折似命途。针脚细密,墨色由深转浅,仿佛真有一条路,通向不可知的远方。

她起身,往火盆里添了一块松炭。火苗猛地窜起,映得她侧脸轮廓分明,下颌线冷而利。发间素玉簪未换,衣袖滚银边已有些褪色,却仍整洁如初。

风从窗隙钻入,烛火晃了晃。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

踏碎积雪,急而乱,像是有人在奔,又像是在逃。

帘子猛地被掀开。

冷风卷着雪沫扑进来,烛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萧承稷站在门口,玄氅未解,发梢沾雪,呼吸粗重。他眼神黑得发沉,盯着她,像要看穿什么。

沈昭宁没起身。

只抬眼看他:“殿下夜深至此,可是政务紧急?”

声音平得像水,不起波澜。

萧承稷没答。他一步步走进来,靴底踩在散落的纸页上,发出细微的响。他盯着她,像是在等她先开口,等她露出一丝慌乱,等她质问他为何深夜闯入凤栖宫。

可她没有。

她甚至伸手拨了拨烛芯,让光线亮了些。

“你倒清闲。”他终于开口,嗓音低哑,“别人为你委屈退让,你还能安坐批红?”

沈昭宁放下铜剪,目光平静:“谁为你退让?”

“白芷。”

“白芷姑娘送汤被拒,是你定的规矩。”她语气依旧平稳,“臣妾不过守礼行事。”

萧承稷冷笑:“你明知她不敢争!她连门槛都不敢跨,你就非要让她连一碗汤都送不进来?”

沈昭宁缓缓起身。

长裙曳地,无声无息。她走到书案旁,抽出一份旧档,放在他面前。

“臣妾昨夜翻阅掖庭遗册,”她说,“发现白芷原名柳含烟,父系为前朝工部侍郎柳元澈之侄。永昌三年,柳氏因涉逆案满门抄斩,唯有一女幼时没入掖庭,记录中断。”

萧承稷瞳孔一缩。

“你查她出身?”

“不是查。”她摇头,“是看见。”

“你何时知道?”

“三月前。”

“那你为何不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烛火一跳。

沈昭宁没退。她往前一步,离他近了些。两人之间不过一步距离,能闻到他身上冷冽的雪气,还有袖口残留的沉香——那是太皇太后赐的安神香,他一向贴身带着。

她看着他:“若我上报,她会如何?”

萧承稷僵住。

“前朝余孽,株连九族。”她声音压低,“她若被认定为漏网之鱼,不必您废她,宗人府便会请旨赐死。您给她的‘恩’,终将成为她的‘罪’。”

她转身,指向墙上绣图:“这幅《山河归途》,是她亲手所绣。题字‘愿君不负,愿卿得安’——她不求你迎她入宫,只求你平安。”

“而你,却想用她的命,去换你心里那点执念?”

萧承稷喉头一紧。

他忽然觉得这屋子闷得厉害。

胸口像压了块石头,喘不上气。

他猛地抬手,掀翻书案!

“哗啦——”

奏折、笔墨、镇纸全摔在地上,纸页纷飞。朱砂印泥泼洒如血,染红半幅地毯。

一本《贞观政要》被震开,从中飘出一页泛黄纸片。

萧承稷低头看去。

那是一份抄录的罪籍,盖着“永昌三年刑部勾决”朱印,名单末尾赫然写着:“柳氏阖族,男丁斩决,女眷没官,幼女一名,年三岁,送掖庭司,编号丙七。”

下面一行小字:“疑为柳元澈侄女,暂押观察。”

他浑身一震,弯腰拾起。

手指发抖。

“你……早就知道了?”

沈昭宁蹲下,替他捡起散落的文书。动作不疾不徐,像在整理寻常物件。

“我知道的,从来不止这些。”

他猛地抬头:“那你为何不毁了它?”

她停顿片刻,才开口:“毁了证据,就能抹去她的过去?毁了记忆,就能让她安全?”

她看着他,目光清冷如霜:“真相若出,她更无活路。我留着它,是为防小人作乱;我不报它,是为保她性命。”

萧承稷怔住。

他忽然想起昨日夜里,在那间蛛网密布的夹墙密室中,他握着那支染血银针,听见十年前那个雨夜的声音:“殿下别怕,奴婢在……”

那时他以为,自己是在等一个女人。

可现在他明白——他等的,是那个没能救她的自己。

“你爱的不是她,萧承稷。”沈昭宁轻声道,“你爱的是那个雨夜里,没能救她的自己。”

这句话像一把刀,直接捅进心口。

他踉跄后退,撞上墙壁。

脑中轰鸣。

十年执念,竟是一场自我救赎的幻影?

他想起白芷跪在雪中护着汤碗的样子,想起她冻得发紫的手,想起她说“奴婢不要名分,只要您活着”。

而真正为她周全的人,却是这个他冷落数年的妻子。

他忽然觉得可笑。

可悲。

他才是那个躲在礼法背后,不敢担责的人。

而她,穿嫁衣、拜天地、入洞房,却比任何人都清醒。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份罪籍抄录,指节发白。

然后,他转身,走了。

没说一句话,没看她一眼。

帘子落下,风止。

沈昭宁站在原地,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踏过积雪,渐渐消失。

她缓缓闭眼,指尖轻压眉心。

那一瞬,她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疲惫。

但很快,她又睁眼。

走到墙边,取下《山河归途》,轻轻展开。

针脚依旧密实,山水依旧安宁。

可她知道,这安宁撑不了多久。

她将绣图卷起,放入樟木匣中,锁好。

然后,她重新坐下,铺纸研墨,提笔写下两个字:存档。

东宫废档密室。

门吱呀推开,带进一阵冷风。

萧承稷独自归来,手中紧握那份罪籍抄录。他走到火盆前,点燃火折子,欲将所有旧档付之一炬——这是惯例,每年春初焚毁无用卷宗,以防虫蛀霉变。

他将一叠无关文书投入火中。

火焰腾起,吞噬纸张,发出细微爆裂声。

可当他拿起那份“柳氏罪籍”时,手却停住了。

他盯着那页纸。

“柳”字清晰,墨迹未褪。

他忽然想起,白芷第一次为他熬姜汤时,曾低声说:“我姓柳,名字是娘亲起的,说愿我如草木生香,不争不显。”

那时他只当是寻常话。

现在才知,那是她唯一一次提起过往。

他最终将这份纸页抽了出来,置于膝上。其余卷宗尽数投入火中。

火焰越烧越旺。

灰烬翻飞,像无数黑色的蝶。

忽然,一张残页未燃尽,随风卷起,飘到他脚边。

他低头看去。

是另一份旧档,边缘焦黑,中间一行字依稀可辨:“慈云庵住持,永昌四年入庵,原籍洛阳,曾收养掖庭逃婢一名,女,年三岁,姓柳。”

他心头一震。

还没等他细看,外头传来脚步声。

是值夜宦官,低声禀报:“殿下,尚宫局来人,说住持今晨又递了牌子,要见‘当年柳家送出的孩子’……掌事姑姑已压下,未让您知晓。”

萧承稷没应声。

他只低头,盯着手中那半片残纸。

火光映照下,他眼中痛楚渐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决意。

他缓缓弯腰,拾起那片未燃尽的“柳”字,轻轻抚平,夹入袖中。

炭火噼啪一声。

灰烬中,另一角残页静静躺着,隐约可见“凤栖宫”三字,已被火舌吞噬大半。

凤栖宫内,安神香袅袅。

沈昭宁正抄录《女则》,笔锋端稳,墨色匀净。

窗外雪停了。

天光未至,檐角冰凌滴水如钟。

她忽然停笔。

笔尖悬在纸上,墨迹微微晕开。

她知道,有些事,再也藏不住了。

但她不后悔。

她只是轻轻吹干墨迹,合上书册,放在案角。

然后,她起身,走向妆台。

拉开抽屉,取出一只铜镜。镜面蒙尘,她用袖口缓缓擦拭。

镜中映出她的脸。

眉眼如初,平静无波。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低声说了句什么。

没人听见。

只有窗外,一滴融雪坠地,碎如刀鸣。

作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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