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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之约

凤吟:山河殊途

天光未至,霜色覆窗。

凤栖宫内,残烛已熄,红纱帐静垂,嫁衣叠得齐整,红穗朝上,压在樟木箱底。香炉冷透,灰白如死,唯有更漏滴答,一声一声,敲在空荡的殿宇间。

沈昭宁寅时三刻睁眼,未唤人,自行起身。赤足踩上金砖,凉意从脚心直窜脊背。她不动声色,净面、梳发,绾一支素玉簪,换上素青交领长裙,袖口滚银边,腰间系一条素绦。不施粉黛,不佩珠翠,只将一张脸洗得干净,像从未沾过喜字的红。

外殿,老嬷嬷带着两个宫女轻步进来,低头敛息。一人捧着漆匣,里面是昨夜那支熄灭的喜烛。

“殿下,按例……该焚了。”

沈昭宁目光扫过匣子,未动声色:“留着。”

老嬷嬷一怔,不敢多问,默默退下。

她走向书案,铺纸研墨,提笔写下两个字:**理事**。

片刻后,尚仪局女官到了。三十出头,面容端正,手捧册簿,指尖微颤。

“参见太子妃。”

“免礼。”她翻开户籍名册,“六宫名录,月例账册,轮值表,都呈上来。”

女官双手奉上。沈昭宁一页页翻,眉目不动,只在浣衣局名下停了停——三人超编,无由头,无差遣。

朱笔圈注:“裁冗。”

女官喉头一紧,额角沁汗。

“本宫不罚无过之人,亦不容逾矩之行。”沈昭宁抬眼,语气平缓,却像刀锋贴着皮肉划过,“你明白?”

“奴婢……明白。”

“下去吧。”

门合上,沈昭宁才缓缓合上账册。她知道,这一笔,是立威。不是冲谁,是告诉所有人——她来了,规矩也来了。

她起身,踱至妆台前。抽屉微开,露出一角书脊。她轻轻拉开,取出一本《贞观政要》,页脚有她昨夜临睡前批注的小字:“礼可为盾,亦可为刃。”

她凝视片刻,放回原处。

窗外雪光渐亮,映得屋内清冷如冰。

东宫政务堂,炭火烧得旺,却暖不了萧承稷的手。

他坐在案后,边关军报送来已半个时辰,他只看了三行。笔尖悬在纸上,迟迟不落,墨迹晕开,像一团化不开的黑。

昨夜的事,一遍遍在脑子里过。

她掀盖头的样子——平静得不像新妇,倒像来赴一场朝会。

她说“臣妾替您请她进来”时,眼睛没眨一下。

她说“五年之后,自请废后”时,语气像在议一件农事。

她说“不想再演了”时,他心口猛地一缩,像被人攥住又狠狠拧了一把。

他以为自己恨她冷血。

可真正让他坐立难安的,是她的“不演”。

她不哭,不闹,不求,不怨。她把这场婚事剖开了看,然后告诉他:我知道你在等谁,我知道你心里没我,我知道我只是个幌子——所以,我们别演了。

可他演了十年。

从被兄弟毒杀那夜起,他就活在一场梦里。梦里有个声音说:“殿下别怕,奴婢在。”

他靠着这句话活下来,登储、掌权、布局、筹谋。他以为只要坐上龙椅,就能打破礼法,把那个跪在雪里的女人扶起来,对天下说:这是朕的皇后。

可昨夜,那个真正入了他东宫的女人,却用一句话把他打醒了。

“您若真敬她,便该给她名分,而非让她跪雪送汤。”

他握笔的手猛地一抖,墨点溅上奏折。

心腹内侍悄然进来,低声禀报:“凤栖宫已召尚仪局理事,太子妃索要六宫册簿,已批‘裁冗’二字。”

萧承稷笔尖一顿。

“还有呢?”

“太子妃遣人归还汤具。”

他猛地抬头:“谁的?”

“掖庭白芷姑娘所奉暖身汤具。”

空气凝了一瞬。

“她倒讲礼。”他冷笑,声音干涩。

内侍低头:“附言三字——‘善心领’。”

萧承稷沉默。

良久,他忽然问:“她哭了么?”

内侍摇头:“未曾。平静如常。”

他胸口闷得发疼。

不是因为白芷的汤没送出去。

是因为——她连“心领”都回得如此体面,如此不留余地。

她不恨白芷,也不羞辱她。她甚至承认她的恩。

可正是这份承认,让他觉得无地自容。

他才是那个躲在礼法背后,不敢担责的人。

而她,穿嫁衣、拜天地、入洞房,却比任何人都清醒。

他忽然摸向袖中,指尖触到一支细小银针——昨夜命人从熄灭的喜烛中取出的。针尖微红,似沾过血。

他记得太皇太后曾说过一句:“当年那杯毒酒,蜡封有异,烛芯藏针。”

他一直不信。

可昨夜,那支喜烛,偏偏是他亲手点燃的。

御花园偏径,雪未扫。

白芷抱着旧瓷碗,缓步前行。碗壁粗糙,是她熬汤时专用的,十年未换。昨夜她跪在雪中,手冻得发僵,仍紧紧护着碗底余温。

她没敢进殿。

她只是想让他知道——她记得这个日子。

她记得他怕寒症复发。

她记得他喝姜汤时喜欢加一勺蜜。

可她忘了,这世上,有些人注定只能远远望着。

风起,卷雪扑面。

远处传来銮铃轻响,一顶青缎软轿由宫女抬着,沿雪径而来。轿帘低垂,却在她面前忽然停下。

白芷心头一跳,本能后退,躲到一株白梅树后。

雪簌簌落下,压弯枝头。

轿帘掀开一角。

“本宫知你有恩于太子。”

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耳中。

白芷僵在原地,手指攥紧瓷碗。

“汤,我喝了。”沈昭宁的声音继续传来,“心,我领了。但有些路,不能同行。”

她低头,眼泪无声滑落,砸在雪上,瞬间洇开。

“奴婢……不敢僭越。”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地。

“你从未僭越。”沈昭宁语气平静,“正因如此,我才允你一句真心。”

白芷抬头,隔着帘子,仿佛能看见那双清冷的眼。

“你爱他,是真心。”

“他念你,也是真心。”

“可这宫里,真心最不值钱。”

“你要的,是他在身边。而他给你的,只是‘记得’。”

“这不够。”

白芷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所以,别再来送汤了。”

“他若真在乎你,不会让你跪在雪里。”

“而我——也不会再替他收。”

帘子落下。

轿辇起行,雪掩足迹。

白芷站在原地,许久不动。

风雪渐大,她抱紧瓷碗,像抱紧最后一丝温度。

忽然,她转身,疾步回房。

屋内炭火微弱,她将瓷碗投入炉中。

火焰腾起,吞噬陶胎,发出细微爆裂声。

她盯着火光,从袖中抽出一根银针,刺破指尖,以血为墨,在一片未烧尽的碎瓷背面,一笔一划写下:

**愿君不负,愿卿得安。**

写完,她将碎瓷藏入袖中,取出一幅未绣完的山水小卷,针线穿过丝绢,将那六个字密密绣入山河之间。

图成,题名:**山河归途**。

凤栖宫内,安神香袅袅。

沈昭宁正抄录《女则》,笔锋端稳,墨色匀净。窗外雪光映在纸上,像一层薄霜。

忽然,外殿传来急促脚步声。

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阵冷风。

萧承稷披着玄氅站在门口,面色阴沉,呼吸微乱。

“你何必讥她?”他声音低哑,带着怒意,“她何曾碍你?”

沈昭宁搁笔,抬眼看他。

“臣妾讥她?”她语气平静,“殿下见了何等景象?”

“她说你停轿言语!”

“我说她有恩于您。”她站起身,行礼如仪,“此乃事实。难道殿下不愿承认?”

他语塞。

“您若真敬她,便该给她名分,而非让她跪雪送汤;您若真疼她,便不该让她困于掖庭十年。”她步步逼近,声音却依旧平稳,“可您没有。所以您等的,从来不是她能来,而是您敢不敢让她来。”

萧承稷脸色发白。

“而臣妾——不过是个让您安心等待的幌子。”

他猛地转身,欲走。

“殿下若觉臣妾无礼,请治罪。”她声音从身后传来,“若觉臣妾守礼太过,那……是您亏欠这‘礼’字。”

他脚步钉在门槛。

无人扶。

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殿内重归寂静。

沈昭宁回到案前,继续抄写《女则》。最后一行字,她写得极慢:

“女子有行,唯慎唯戒。不争宠,不妒怨,守其位,安其分。”

墨迹干透,她合上书册,轻轻放在案角。

窗外,雪停了。

夜深,偏殿夹墙密室。

萧承稷独自前来。

门推开时吱呀作响,灰尘簌簌落下。这里十年无人进,蛛网密布,仅一盏油灯如豆,照亮四壁斑驳。

他坐在角落,手中紧握那支染血银针。

炭火噼啪一声。

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殿下别怕,奴婢在……”

声音轻柔,带着颤抖,像十年前那个雨夜。

他闭上眼。

记忆翻涌。

少年萧承稷蜷缩墙角,浑身是伤,毒血未清。白芷跪在他身旁,一手端药,一手轻轻拍他背。

“您会好的……我会一直守着……”

他抓住她的手:“若我登位,必接你入宫为后。”

她摇头,眼泪落在他手背:“奴婢不要名分,只要您活着。”

他当时信了。

他以为,只要他活着,就能给她一切。

可十年过去,她仍在掖庭扫地,而他,娶了别人。

他忽然想起昨夜——

他等她来,是想让她知道:这一夜,他记得她。

可她没来。

不是她不来。

是他不敢让她来。

他怕满朝非议,怕宗室攻讦,怕太皇太后震怒,怕江山不稳。

所以他坐在那里,手里握着凉茶,等一个永远不该出现的人。

而那个真正入了他东宫的女人,却在黑暗中说:“臣妾只是……不想再演了。”

他睁开眼,看着手中的银针。

针尖微红,像血。

他忽然意识到——

昨夜他等白芷,是出于执念。

而今夜他恨沈昭宁,是因为——她让他看清了自己的懦弱。

他猛地站起,将银针插入墙缝,用力一折。

“咔。”

针断两截。

他靠墙坐下,抬手捂住脸。

指缝间,有一滴水滑落。

不是泪。

是悔。

作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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