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至,霜色覆窗。
凤栖宫内,残烛已熄,红纱帐静垂,嫁衣叠得齐整,红穗朝上,压在樟木箱底。香炉冷透,灰白如死,唯有更漏滴答,一声一声,敲在空荡的殿宇间。
沈昭宁寅时三刻睁眼,未唤人,自行起身。赤足踩上金砖,凉意从脚心直窜脊背。她不动声色,净面、梳发,绾一支素玉簪,换上素青交领长裙,袖口滚银边,腰间系一条素绦。不施粉黛,不佩珠翠,只将一张脸洗得干净,像从未沾过喜字的红。
外殿,老嬷嬷带着两个宫女轻步进来,低头敛息。一人捧着漆匣,里面是昨夜那支熄灭的喜烛。
“殿下,按例……该焚了。”
沈昭宁目光扫过匣子,未动声色:“留着。”
老嬷嬷一怔,不敢多问,默默退下。
她走向书案,铺纸研墨,提笔写下两个字:**理事**。
片刻后,尚仪局女官到了。三十出头,面容端正,手捧册簿,指尖微颤。
“参见太子妃。”
“免礼。”她翻开户籍名册,“六宫名录,月例账册,轮值表,都呈上来。”
女官双手奉上。沈昭宁一页页翻,眉目不动,只在浣衣局名下停了停——三人超编,无由头,无差遣。
朱笔圈注:“裁冗。”
女官喉头一紧,额角沁汗。
“本宫不罚无过之人,亦不容逾矩之行。”沈昭宁抬眼,语气平缓,却像刀锋贴着皮肉划过,“你明白?”
“奴婢……明白。”
“下去吧。”
门合上,沈昭宁才缓缓合上账册。她知道,这一笔,是立威。不是冲谁,是告诉所有人——她来了,规矩也来了。
她起身,踱至妆台前。抽屉微开,露出一角书脊。她轻轻拉开,取出一本《贞观政要》,页脚有她昨夜临睡前批注的小字:“礼可为盾,亦可为刃。”
她凝视片刻,放回原处。
窗外雪光渐亮,映得屋内清冷如冰。
东宫政务堂,炭火烧得旺,却暖不了萧承稷的手。
他坐在案后,边关军报送来已半个时辰,他只看了三行。笔尖悬在纸上,迟迟不落,墨迹晕开,像一团化不开的黑。
昨夜的事,一遍遍在脑子里过。
她掀盖头的样子——平静得不像新妇,倒像来赴一场朝会。
她说“臣妾替您请她进来”时,眼睛没眨一下。
她说“五年之后,自请废后”时,语气像在议一件农事。
她说“不想再演了”时,他心口猛地一缩,像被人攥住又狠狠拧了一把。
他以为自己恨她冷血。
可真正让他坐立难安的,是她的“不演”。
她不哭,不闹,不求,不怨。她把这场婚事剖开了看,然后告诉他:我知道你在等谁,我知道你心里没我,我知道我只是个幌子——所以,我们别演了。
可他演了十年。
从被兄弟毒杀那夜起,他就活在一场梦里。梦里有个声音说:“殿下别怕,奴婢在。”
他靠着这句话活下来,登储、掌权、布局、筹谋。他以为只要坐上龙椅,就能打破礼法,把那个跪在雪里的女人扶起来,对天下说:这是朕的皇后。
可昨夜,那个真正入了他东宫的女人,却用一句话把他打醒了。
“您若真敬她,便该给她名分,而非让她跪雪送汤。”
他握笔的手猛地一抖,墨点溅上奏折。
心腹内侍悄然进来,低声禀报:“凤栖宫已召尚仪局理事,太子妃索要六宫册簿,已批‘裁冗’二字。”
萧承稷笔尖一顿。
“还有呢?”
“太子妃遣人归还汤具。”
他猛地抬头:“谁的?”
“掖庭白芷姑娘所奉暖身汤具。”
空气凝了一瞬。
“她倒讲礼。”他冷笑,声音干涩。
内侍低头:“附言三字——‘善心领’。”
萧承稷沉默。
良久,他忽然问:“她哭了么?”
内侍摇头:“未曾。平静如常。”
他胸口闷得发疼。
不是因为白芷的汤没送出去。
是因为——她连“心领”都回得如此体面,如此不留余地。
她不恨白芷,也不羞辱她。她甚至承认她的恩。
可正是这份承认,让他觉得无地自容。
他才是那个躲在礼法背后,不敢担责的人。
而她,穿嫁衣、拜天地、入洞房,却比任何人都清醒。
他忽然摸向袖中,指尖触到一支细小银针——昨夜命人从熄灭的喜烛中取出的。针尖微红,似沾过血。
他记得太皇太后曾说过一句:“当年那杯毒酒,蜡封有异,烛芯藏针。”
他一直不信。
可昨夜,那支喜烛,偏偏是他亲手点燃的。
御花园偏径,雪未扫。
白芷抱着旧瓷碗,缓步前行。碗壁粗糙,是她熬汤时专用的,十年未换。昨夜她跪在雪中,手冻得发僵,仍紧紧护着碗底余温。
她没敢进殿。
她只是想让他知道——她记得这个日子。
她记得他怕寒症复发。
她记得他喝姜汤时喜欢加一勺蜜。
可她忘了,这世上,有些人注定只能远远望着。
风起,卷雪扑面。
远处传来銮铃轻响,一顶青缎软轿由宫女抬着,沿雪径而来。轿帘低垂,却在她面前忽然停下。
白芷心头一跳,本能后退,躲到一株白梅树后。
雪簌簌落下,压弯枝头。
轿帘掀开一角。
“本宫知你有恩于太子。”
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耳中。
白芷僵在原地,手指攥紧瓷碗。
“汤,我喝了。”沈昭宁的声音继续传来,“心,我领了。但有些路,不能同行。”
她低头,眼泪无声滑落,砸在雪上,瞬间洇开。
“奴婢……不敢僭越。”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地。
“你从未僭越。”沈昭宁语气平静,“正因如此,我才允你一句真心。”
白芷抬头,隔着帘子,仿佛能看见那双清冷的眼。
“你爱他,是真心。”
“他念你,也是真心。”
“可这宫里,真心最不值钱。”
“你要的,是他在身边。而他给你的,只是‘记得’。”
“这不够。”
白芷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所以,别再来送汤了。”
“他若真在乎你,不会让你跪在雪里。”
“而我——也不会再替他收。”
帘子落下。
轿辇起行,雪掩足迹。
白芷站在原地,许久不动。
风雪渐大,她抱紧瓷碗,像抱紧最后一丝温度。
忽然,她转身,疾步回房。
屋内炭火微弱,她将瓷碗投入炉中。
火焰腾起,吞噬陶胎,发出细微爆裂声。
她盯着火光,从袖中抽出一根银针,刺破指尖,以血为墨,在一片未烧尽的碎瓷背面,一笔一划写下:
**愿君不负,愿卿得安。**
写完,她将碎瓷藏入袖中,取出一幅未绣完的山水小卷,针线穿过丝绢,将那六个字密密绣入山河之间。
图成,题名:**山河归途**。
凤栖宫内,安神香袅袅。
沈昭宁正抄录《女则》,笔锋端稳,墨色匀净。窗外雪光映在纸上,像一层薄霜。
忽然,外殿传来急促脚步声。
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阵冷风。
萧承稷披着玄氅站在门口,面色阴沉,呼吸微乱。
“你何必讥她?”他声音低哑,带着怒意,“她何曾碍你?”
沈昭宁搁笔,抬眼看他。
“臣妾讥她?”她语气平静,“殿下见了何等景象?”
“她说你停轿言语!”
“我说她有恩于您。”她站起身,行礼如仪,“此乃事实。难道殿下不愿承认?”
他语塞。
“您若真敬她,便该给她名分,而非让她跪雪送汤;您若真疼她,便不该让她困于掖庭十年。”她步步逼近,声音却依旧平稳,“可您没有。所以您等的,从来不是她能来,而是您敢不敢让她来。”
萧承稷脸色发白。
“而臣妾——不过是个让您安心等待的幌子。”
他猛地转身,欲走。
“殿下若觉臣妾无礼,请治罪。”她声音从身后传来,“若觉臣妾守礼太过,那……是您亏欠这‘礼’字。”
他脚步钉在门槛。
无人扶。
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殿内重归寂静。
沈昭宁回到案前,继续抄写《女则》。最后一行字,她写得极慢:
“女子有行,唯慎唯戒。不争宠,不妒怨,守其位,安其分。”
墨迹干透,她合上书册,轻轻放在案角。
窗外,雪停了。
夜深,偏殿夹墙密室。
萧承稷独自前来。
门推开时吱呀作响,灰尘簌簌落下。这里十年无人进,蛛网密布,仅一盏油灯如豆,照亮四壁斑驳。
他坐在角落,手中紧握那支染血银针。
炭火噼啪一声。
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殿下别怕,奴婢在……”
声音轻柔,带着颤抖,像十年前那个雨夜。
他闭上眼。
记忆翻涌。
少年萧承稷蜷缩墙角,浑身是伤,毒血未清。白芷跪在他身旁,一手端药,一手轻轻拍他背。
“您会好的……我会一直守着……”
他抓住她的手:“若我登位,必接你入宫为后。”
她摇头,眼泪落在他手背:“奴婢不要名分,只要您活着。”
他当时信了。
他以为,只要他活着,就能给她一切。
可十年过去,她仍在掖庭扫地,而他,娶了别人。
他忽然想起昨夜——
他等她来,是想让她知道:这一夜,他记得她。
可她没来。
不是她不来。
是他不敢让她来。
他怕满朝非议,怕宗室攻讦,怕太皇太后震怒,怕江山不稳。
所以他坐在那里,手里握着凉茶,等一个永远不该出现的人。
而那个真正入了他东宫的女人,却在黑暗中说:“臣妾只是……不想再演了。”
他睁开眼,看着手中的银针。
针尖微红,像血。
他忽然意识到——
昨夜他等白芷,是出于执念。
而今夜他恨沈昭宁,是因为——她让他看清了自己的懦弱。
他猛地站起,将银针插入墙缝,用力一折。
“咔。”
针断两截。
他靠墙坐下,抬手捂住脸。
指缝间,有一滴水滑落。
不是泪。
是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