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子时,雪未落,风已寒。
东宫凤栖殿的朱漆大门紧闭,檐下一对红灯笼被冷风扯得来回晃荡,光影在青石阶上摇曳如血。宫道积雪未扫,映着天边微弱星芒,一条笔直脚印从远处延伸至门前,却再无来者。殿内无声,连呼吸都像是被冻住了。
香炉里沉水香燃了一半,青烟袅袅,缠绕梁柱,却压不住那股渗进骨子里的冷。
内殿中,龙凤喜烛烧得正半,烛泪一层叠一层,堆在金盘里像凝固的血。火光跳动,照在床榻那幅绣着鸳鸯交颈的锦被上,刺目得近乎荒唐。这本该是人间最暖的一夜,可这屋里,连热气都不肯多留一刻。
沈昭宁端坐床沿,一身大红嫁衣压身,金线密织,重得几乎压塌肩骨。凤冠沉沉坠额,珠串垂落眼前,遮了视线,却遮不住她眼底的清明。她双手交叠膝上,纹丝不动,呼吸平稳得如同入定。只有指尖微微发凉——不是怕,是冷。
她知道他在看门。
十七次。
她数过了。他每一次抬眼望向殿门,间隔约莫一刻钟,心跳会随更鼓加快,左手拇指不自觉地摩挲茶杯边缘,指节泛白。那杯茶早凉透了,他却一直握着,仿佛那是唯一能攥住的东西。
萧承稷坐在她身侧三尺处,玄底金绣太子礼服未解,腰背挺直如松,面容冷峻,侧影刻在烛光里,像一尊不会动的石像。可他知道,她也知道——他在等。
等一个不该来的人。
他没掀她的盖头。从入殿行完礼起,他就没碰过她一下。不是厌恶,不是轻蔑,而是……心不在焉。他的魂,早就飘到了别处。
沈昭宁透过盖头缝隙,静静看着他。她不恼,不怨,甚至不觉得委屈。早在太皇太后召见她那日,她就明白这桩婚事的真相。
“你德容兼备,堪为国母。”老太太坐在凤椅上,目光如炬,“可你要记住,这后位,不是给你争宠的,是给你撑江山的。”
她当时只低头应是,未再多问。
如今她懂了。她是棋子,也是盾牌。左相之女,琅琊沈氏血脉,足以稳住清流朝臣;而他,需要这场婚姻,来堵住宗室之口。至于情爱?从不存在。
可他还在等。
她忽然觉得可笑。堂堂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在自己大婚夜,守着一扇不会开的门,等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婢女。
烛火“噼”地一声炸响,火星飞溅。
萧承稷猛地一震,眼底掠过一丝光,随即又暗下去。他再次望向殿门,喉结滚动,像是咽下一口苦酒。
他知道不该。
他知道这是大婚,是礼成,是天地为证、宗庙共鉴的时刻。他该敬她,该与她同饮合卺酒,该掀她盖头,说一句“从今往后,与卿白首”。
可他做不到。
那一夜的光,是她给的。
十年前,他被兄弟毒杀未遂,浑身是伤,逃进偏殿密室。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只有她,那个叫白芷的宫女,冒着诛九族的罪,把他藏进夹墙,喂药、换布、低声哄他:“殿下别怕,奴婢在。”
三日三夜,不见天日。他靠她的声音活下来。
后来他登储,权势在握,却始终没能给她一个名分。不是不想,是不能。太皇太后压着,礼法压着,朝臣的眼睛也压着。他只能让她留在东宫,做个洒扫婢女,远远望着。
可他记得她每一寸模样。记得她低头时发丝滑落颈侧的弧度,记得她端药时手背凸起的青筋,记得她哭时不敢出声,只肩膀轻轻抖。
他等她来,不是为了做什么。他只是想让她知道——这一夜,他记得她。
哪怕只一眼。
三更鼓响。
“咚——咚——咚——”
三声,沉闷如雷,敲在人心上。
萧承稷身体一僵,手指骤然收紧。
茶杯碎了。
瓷片炸开,四散飞溅,凉茶泼了一地,像谁无声流下的泪。他猛地站起,转身就要往外走。
够了。
她不会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气她不来?气自己痴傻?还是气这满殿红烛,竟照不亮一颗心?
外殿宫人齐刷刷跪倒,头伏地,大气不敢出。
就在这时——
一只素手缓缓抬起,指尖勾住盖头红穗,轻轻一挑。
盖头滑落。
烛光落在她脸上,照出一张素净面容。眉如远山,眸似寒星,唇无胭氲色,却自有风骨。她未施粉黛,可那双眼,清得能照见人心。
萧承稷脚步顿住,猛然回头。
他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脸。
没有泪,没有怨,没有羞怯。只有一片沉静,静得像冬夜深湖,不起波澜。
她起身,动作从容,嫁衣曳地,无声无息。她看着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殿下若想她来,臣妾可唤她入殿。”
空气凝固。
萧承稷瞳孔骤缩,像是被人当胸刺了一刀。
她知道。
她全都知道。
“你说什么?”他声音哑了。
沈昭宁不退反进,向前一步,距离拉近到不足三尺。她仰头看他,目光不闪不避:“偏殿西角,有个叫白芷的宫女,跪了一夜,手里捧着一碗暖身汤。她想来,可不敢来。殿下等她,可又不能等。既然如此,臣妾替您请她进来,有何不可?”
萧承稷呼吸一滞。
她连名字都知道。
她连她在哪儿都清楚。
“你……”他嗓音发紧,“你到底是谁?”
“臣妾是您的太子妃。”她语气平静,“今日刚娶进门的沈家女,沈昭宁。”
她顿了顿,又道:“臣妾也知道,您不喜欢这门婚事。您心里有人,臣妾也无意争抢。不如我们做个约定——您守您的礼法,臣妾守臣妾的名分。平日各居东西,不扰彼此。等您登基,臣妾自请废后,成全您的白月光。如何?”
她说得像在商议一件寻常政务,语气清淡,毫无波澜。
可这话,比耳光还响。
萧承稷怒极,反倒笑了。笑声低哑,带着讥讽:“你竟如此冷情?你可知这是大婚之夜?你穿嫁衣,戴凤冠,拜过天地,入我东宫,竟说出这等话?你当婚姻是儿戏?当我是何物?”
沈昭宁静静看着他,忽然问:“殿下,您可知我为何等到此刻才掀盖头?”
他一怔。
“您从子时坐到三更,十七次望门,一次未语臣妾。您手中茶凉,心亦凉。可您还在等。臣妾若真无情,何必等您至此?何必等您失望,才开口?”
她声音轻了下去:“臣妾等的,不是您掀我盖头,是您看我一眼。可您没有。所以臣妾知道——再等下去,也是枉然。”
萧承稷怔住。
他想反驳,却张不开口。
她没哭,没闹,没指责他薄情。可她说的每一句,都像刀,剜进他心里。
她不是恨他。
她是看透了。
“您要的,是她。”她退后一步,语气恢复疏离,“臣妾不争,也不怨。只求五年之后,您登基那日,准臣妾一道废后圣旨。从此山高水长,各不相扰。这江山,您要,也得要,不要,臣妾也不强求。”
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妆台。
脚步赤足踩在金砖上,无声。
她抬手,摘下凤冠。
“咚”一声,沉重玉冠落于檀木妆台,震得铜镜轻颤。珠翠散乱,映着残烛,像一场褪色的梦。
她赤足走近床前,那里还燃着最后一支喜烛。
火焰微弱,将熄未熄。
她伸手,素手一掐。
火光熄灭。
殿内陷入彻底黑暗。
唯有窗外风声,和两人交错的呼吸。
一个清醒如刃,一个心乱如麻。
偏殿西角,雪终于落了下来。
白芷跪在门槛外,单衣薄裳,膝盖压在冰冷青石上,早已失去知觉。她双手捧着一碗汤,碗壁尚有余温,是她熬了两个时辰的暖身汤,加了姜、桂圆、红枣,还有一味藏红花——那是宫女们私相传授的,能让新妇暖宫避寒的方子。
她本不该来。
她是婢女,是贱籍,是连东宫主殿都不能踏入的人。
可她还是来了。
她只是想看看。
看看他穿上礼服的样子,看看他牵着别人的手走进凤栖殿的模样,看看那盏灯亮了多久。
她不敢近前,只跪在偏殿角落,隔着一扇雕花窗,望向那片红光。
她看见他坐了整整两个时辰,一动不动。
她看见他一次次望向门口,眼神从期待到失落。
她听见三更鼓响时,那声瓷器碎裂的声音。
她知道,他等的人没来。
是她没来。
不是不想,是不敢。
她只是个宫女,连站在他大婚夜的资格都没有。她若出现,只会让他难堪,让沈小姐难堪,让整个东宫难堪。
她只能跪在这里,捧着这碗永远送不出去的汤。
雪落下来,覆上她肩头,发梢凝霜。她一动不动,像一尊雪雕。
风吹进来,吹得她手指发僵。
她低头看着汤碗,热气早已散尽,只剩一点温存。
她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像叹息。
“殿下……大婚了。”
声音落下,雪更大了。
一片雪花飘进窗缝,落在汤面上,瞬间融化。
她没发现,眼角有一滴东西滑落,比雪还凉。
凤栖殿内,黑暗如墨。
萧承稷仍站在原地,像被钉住。
他看不见她,可他知道她在哪儿。
就在那片黑暗里,那个他从未真正看清的女人,刚刚亲手掐灭了他们唯一的光。
他想说什么。
想骂她冷血,想质问她为何不挣扎,为何不哭,为何不求他看她一眼。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声极轻的问:“你……恨我吗?”
黑暗中,沈昭宁的声音传来,很轻,却清晰:
“臣妾若恨您,就不会等到现在才掀盖头。”
他心头一震。
“臣妾若恨您,就会在太皇太后问‘可愿入东宫’时,说一个‘不’字。”
她顿了顿,又道:“可臣妾来了。臣妾穿嫁衣,拜天地,入洞房。臣妾给您时间,给您空间,甚至给您……等她的自由。”
“所以臣妾不恨您。”
“臣妾只是……不想再演了。”
脚步声响起。
她走向内室的帷帐,步伐平稳,没有迟疑。
帷帐拉开,又合上。
一道身影隐入其中,再无声息。
萧承稷站在原地,许久不动。
他忽然觉得,这殿内不是黑了,是空了。
红烛灭尽,凤冠卸下,人入帷帐。这场婚,像是从没开始过。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触到自己的心口。
那里闷得发疼。
不是因为白芷没来。
是因为——
他竟分不清,自己究竟在等谁。
雪下了一夜。
天未亮,宫人悄悄进来,收拾碎瓷,换新烛,铺新毯。无人敢提昨夜之事,只当一切如常。
唯有那支熄灭的喜烛,被悄悄取下,收进匣中。
没人知道是谁放的。
也没人知道,那支烛芯深处,藏着一枚小小的银针——针尖染了淡红,像是沾过血。
偏殿中,白芷已不见踪影。
只余门槛上一片湿痕,和雪地上两行浅浅脚印,通往掖庭方向。
而凤栖殿的窗棂上,凝着一层薄霜。
晨光未至,霜色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