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如扯絮,纷纷扬扬,将朔州城染作一片银白,也掩去了江晴踉跄离去的足迹。沈执砚捏着那张冰冷刺骨的信纸,在书房门口僵立了许久,久到肩头、发顶都落了薄薄一层雪沫,才仿佛被那寒意刺醒。他猛地回身,将那张纸攥成死紧的一团,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那些恶毒的字眼在掌中碾作齑粉。
愤怒,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在他胸中灼烧。但比愤怒更甚的,是尖锐刺骨的恐慌,像冰锥,狠狠凿穿他方才那点因温情而生的安宁。晴儿……他看见了,他会怎么想?那些肮脏的字眼,会像毒藤一样缠上他干净纯粹的心吗?他会害怕吗?他会退缩吗?他会……
不!
这个念头让沈执砚的心脏狠狠一缩,痛得他几乎站不稳。他几乎无法想象,那双总是盛着晴光的眼睛,被阴霾、恐惧和自我厌弃所取代的样子。
“沈忠!”他厉声喝唤,声音因压抑的惊怒而嘶哑。
早已在廊下候着、同样忧心忡忡的沈忠快步进来:“大人……”
“人呢?”沈执砚截断他的话,目光如刀,死死盯着他。
沈忠被他眼中罕见的风暴惊得心头一凛,立刻道:“江小哥跑出去了,雪太大,老奴一时没跟上,但看他去的方向,像是……像是回他自己的住处了。”
“备车,不,备马!”沈执砚立刻道,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大氅,胡乱披上,大步流星朝外走,边走边系着颈下的系带,动作间带着从未有过的急躁和慌乱。
“大人,雪太大了,路滑,您……”沈忠追在后面劝。
沈执砚已冲到院中,雪片扑面而来,冰冷刺骨,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胸中翻腾的烈焰。他看也不看廊下备好的车驾,径直冲向马厩,一把扯过缰绳,翻身便上了一匹最健硕的黑马。那马被他的气势所慑,不安地刨了刨蹄子。沈执砚一抖缰绳,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喝道:“驾!”
黑色的骏马长嘶一声,载着他,如离弦之箭般冲进了茫茫大雪中,马蹄踏碎新雪,泥泞四溅。
“大人!大人!您当心啊!”沈忠急得直跺脚,慌忙也牵了匹马,带着两个家丁追了上去。
朔州城不大,但雪天路滑,能见度又低,寻常马车行走都艰难,遑论快马。沈执砚却顾不得许多,他死死攥着缰绳,身体前倾,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前方模糊的道路,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风雪扑打在他脸上,钻进他未系紧的领口,冰冷刺骨,却远不及他心底那份冰冷的恐惧来得猛烈。他不敢去想江晴此刻的模样,不敢去想他看到那些话后的心情,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他!立刻!马上!解释!告诉他不是那样的!告诉他那些污言秽语伤不了他分毫!告诉他,他在他心中,从来不是、也永远不会是那些人口中的任何不堪!
快一点,再快一点!
骏马在湿滑的街道上狂奔,几次险险要滑倒,都被沈执砚硬生生控住。街边偶有行人和摊贩,见状纷纷惊呼避让。沈执砚置若罔闻,眼中只有那条通往城西、通往江晴那间租住小屋的路。他从未如此失态,如此不顾一切,可此刻,什么官威,什么体统,什么冷静自持,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只知道,他弄丢了他的小太阳,在这样一个冰冷的大雪天。他要把他找回来,把他暖回来,把他……护在身后,再也不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到他分毫!
终于,那条熟悉的小巷在风雪中显出轮廓。巷子深处,那扇简陋的木门紧紧关闭着。沈执砚不等马停稳,便翻身跃下,几乎是踉跄着冲到门前,抬手就要拍门。可手举到一半,又僵住了。
门内没有任何声音,静悄悄的,仿佛空无一人。只有雪花无声地落在门楣上,越积越厚。
沈执砚的心,直直沉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急促的喘息,抬手,轻轻叩了叩门。
“江晴,是我。”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发颤,努力维持着平稳,“开门。”
没有回应。只有风雪呼啸而过的声音。
“江晴,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我们谈谈。”他加重了力道,又叩了几下。
门内依旧死寂。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沈执砚。他退后一步,看了看那并不算高的院墙,不再犹豫,后退几步,纵身攀上墙头,毫不犹豫地翻身跳了下去,落在积雪的院子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院子里空荡荡的,积雪上只有一行浅浅的、从门口延伸进来的脚印,很快被新的落雪覆盖。小屋的门虚掩着,透出里面昏暗的光线。
沈执砚几步冲上前,一把推开了房门。
屋内陈设简陋,一桌一椅一床,一目了然。桌上放着那只江晴画糖画的陶罐,里面还剩着半罐凝固的糖。床边的小几上,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火苗在穿堂的冷风中摇曳不定。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没有人。
人不在。
沈执砚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点。他目光在屋内飞快扫过,落在床下。那里,露出了靛蓝布衣的一角。他几步冲过去,弯下腰。
江晴蜷缩在床下最里面的角落,双臂紧紧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里,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想将自己藏进这黑暗逼仄的角落里,彻底消失。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像只受了重伤、濒死的小兽。
沈执砚的心,被那压抑的呜咽声狠狠攥住,揉搓,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慢慢蹲下身,向那个角落伸出手,声音是他自己都未料到的、沙哑而轻柔:
“晴儿……”
听到他的声音,那颤抖的小小身影猛地一僵,随即抖得更厉害了,呜咽声也戛然而止,仿佛连哭都不敢了,只是拼命地、徒劳地往墙角更深处缩去,恨不得能嵌进墙壁里。
沈执砚的心彻底碎了。他不再犹豫,也顾不得床下空间的狭窄,几乎是匍匐着钻了进去。床下空间低矮,灰尘弥漫,他却恍若未觉,只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试探地触碰到那蜷缩成一团的肩膀。
入手一片冰凉,那颤抖的弧度,几乎要震碎他的手指。
“晴儿,是我,别怕。”他放柔了声音,试图去触碰他的手。
江晴却像被滚烫的铁烙到一样,猛地一缩,将脸更深地埋进臂弯,声音闷闷地、带着绝望的哭腔响起,语无伦次,破碎不堪:
“你走……你走开!别看我……我不是……我没有……我是……我是脏的……我会害了你……会毁了你的前程……我走……我这就走……走得远远的……”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沈执砚心上,鲜血淋漓。他再也无法忍受,猛地伸手,不顾江晴的挣扎,强行将他从那角落的阴影里拖了出来,紧紧地、用力地抱进怀里。
“别胡说!”他厉声喝止,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痛楚,“谁准你这么说自己?看着我,江晴,看着我!”
江晴被他死死禁锢在怀里,挣扎不了,只能被迫抬起头。沈执砚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张总是洋溢着阳光般笑容的脸,此刻惨白如纸,泪水纵横交错,眼睛红肿得像核桃,里面布满了血丝,写满了惊惶、恐惧、自我厌弃和深不见底的绝望。他嘴唇颤抖着,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看着沈执砚,却又仿佛在透过他,看着那些可怕的、肮脏的字眼。
“我不是……玩物……我没有……”他喃喃地重复着,眼神涣散,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魇,挣脱不得。
沈执砚的心痛得无以复加。他抬起一只手,用指腹,极其温柔地、一遍遍地擦拭着他脸上冰冷的泪水,动作轻得像触碰最易碎的珍宝。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些话,是放屁!是嫉妒!是肮脏人心里的污秽!与你无关,与我无关,与我们的感情,更无关!”
“可是……他们说你……说是我……”江晴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声音哽咽破碎。
“他们爱说什么,便让他们说去!”沈执砚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眸色沉沉,像凝冻的寒冰,又像燃烧的火焰,“我沈执砚,行得正,坐得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的前程,我的一切,皆由我自己挣来,由我自己做主!轮不到任何人,用他们那套肮脏的心思,来置喙,来玷污!”
他捧着江晴冰凉的脸,迫使他看着自己,不让他有丝毫闪避:“晴儿,你听好。在我心里,你不是什么‘玩物’,不是什么‘祸水’。你是江晴,是那个在朔州风雪里,给我一块糖,给我一点暖,把我从这苦寒之地、从孤家寡人的绝境里,拉出来的小太阳!”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穿透风雪、驱散阴霾的力量,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江晴濒临崩溃的心上:
“你干净,善良,比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要干净!是我,是我贪恋你的温暖,是我离不开你,是我先动的心,先起的意!若有错,那也是我的错,与你何干?那些肮脏的言语,若想伤你,除非先从我沈执砚的尸体上踏过去!”
“可是……你的官声,你的前程……”江晴看着他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痛楚和深情,泪水流得更凶,却不再只是绝望,更多是心疼和惶惑,“我不能……我不能害了你……”
“没有你,我要这官声前程何用?”沈执砚的声音骤然低了下来,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和决绝,“晴儿,你以为我是为何来这朔州?是为何在那些钩心斗角、蝇营狗苟中坚持至今?是因为你。是你让我觉得,这冰冷的官署有了温度,这灰暗的世间还有值得守护的光亮。若你不在,这一切于我,不过是一座华丽的坟墓,了无生趣。”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上江晴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融,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和温柔:
“所以,不许再说要走的话。不许再躲着我。更不许……再那样说自己。你是我的命,是我的光。你若黯淡了,我便只剩一片漆黑。你若走了,我……”他哽了一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孤注一掷的、近乎偏执的疯狂,“我便毁了这身官服,弃了这所谓前程,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找回来!”
江晴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忘记了哭泣。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沈执砚。不再是那个温和克制、沉稳自持的知州大人,而是一个被逼到绝境、露出獠牙、不惜一切也要护住心爱之物的野兽。他眼中的疯狂和偏执,让他心惊,可那疯狂和偏执背后,所蕴含的,却是比山高、比海深的、毫无保留的珍视和爱意。
那爱意如此沉重,如此滚烫,几乎要将他冰冷绝望的心融化。他眨了眨眼,大颗大颗的眼泪又滚落下来,这次不再是恐惧和自厌,而是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酸楚和心疼。他猛地伸手,死死抱住了沈执砚的脖颈,将脸埋进他带着风雪寒气、却异常宽阔温暖的颈窝,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痛快的、毫无顾忌的宣泄。哭声在狭小简陋的屋子里回荡,委屈、恐惧、后怕、以及那被珍视、被深爱的、巨大的幸福和冲击,都随着泪水汹涌而出。
沈执砚紧紧地回抱住他,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将他更深地按进自己怀里,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融为一体。他感受着怀中人剧烈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感受着他冰凉的体温一点点回暖,感受着他重新活过来的、鲜活的生机。他闭上眼,下颌抵着他柔软的发顶,无声地叹息,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缓缓地、沉重地落了回去。
还好,追上了。还好,抓住了。还好,他的小太阳,没有在他的疏忽下,熄灭在这冰冷的风雪里。
风雪依旧在屋外肆虐,拍打着薄薄的窗纸,呜呜作响。可这间陋室之中,相拥的两人,却仿佛拥有了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全部的温暖和力量。
许久,江晴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依旧紧紧抱着沈执砚,不肯松手,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刚才听到的一切就会变成一场梦。
“执砚……”他抽噎着,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浓的鼻音和不确定,“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不是为了哄我?”
沈执砚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孩童,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字字肺腑,绝无虚言。”
江晴又在他颈窝蹭了蹭,似乎终于汲取了足够的安全感,才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地、带着一丝怯意和心疼,问:“那……那你真的不怕吗?不怕他们说你……说你……”
“不怕。”沈执砚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他微微松开怀抱,双手捧起江晴哭得狼狈不堪的脸,用拇指指腹,一点点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以前或许有顾虑,但现在,我只怕一件事。”
“怕什么?”
沈执砚看着他哭红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怕你因为这些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言语,而离开我,而看轻自己,而不再信我。”
江晴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他拼命摇头,语无伦次:“我不离开!我不看轻自己!我信你!我永远都信你!”
“好。”沈执砚深深地望着他,眼中是化不开的柔情和郑重,“那便说定了。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天塌下来,有我顶着。流言蜚语,我来挡着。你只需记住,你是江晴,是我沈执砚放在心尖上的人,干干净净,堂堂正正,谁也不能、也不配轻贱你分毫。明白吗?”
江晴看着他,看着他眼中倒映的自己,狼狈,却不再绝望。他用力点头,哽咽道:“嗯!我明白!”
沈执砚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他重新拥入怀中,下颌抵着他的发顶,低声道:“那便好。我们回家。”
“回家”两个字,让江晴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有决堤的趋势。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将脸埋在沈执砚温暖的颈窝,闷闷地“嗯”了一声。
沈执砚扶着他,慢慢从床下退出来。江晴蜷缩了太久,腿脚发麻,刚一站起,便踉跄了一下。沈执砚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打横抱起。
“啊!”江晴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脸又红了,“我、我自己能走……”
“别动。”沈执砚低声命令,抱着他,稳步走出这间冰冷昏暗的小屋。门外,风雪正急,沈忠等人不知何时已赶到,正牵着马,提着灯笼,在院中等候。看见沈执砚抱着人出来,都识趣地低下头,不敢多看。
沈执砚将江晴裹进自己那件厚实的大氅里,仔细拢好,遮住风雪,然后抱着他,翻身上马。他将江晴紧紧搂在身前,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凛冽的寒风,然后一抖缰绳。
“回府。”
骏马再次冲入风雪。这一次,沈执砚不再急切,他稳稳控着马,将怀里的人护得严严实实。江晴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度,方才那些冰冷、恐惧、绝望,都像冰雪遇到了暖阳,一点点消融了。他蜷缩在温暖的大氅里,眼皮越来越沉,连日来的担惊受怕、情绪大起大落,此刻在安心的怀抱里,终于化作沉重的疲惫,席卷而来。
“睡吧。”沈执砚低头,在他发顶落下一个极轻的吻,“我在这儿。”
江晴含糊地“唔”了一声,终于彻底放松下来,沉沉睡去。即使在睡梦中,他的手也紧紧抓着沈执砚胸前的衣襟,仿佛抓住了这世间唯一的浮木。
风雪依旧呼啸,朔州城在银装素裹中沉睡。可沈执砚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层温情脉脉的纱被彻底撕裂,露出了底下冰冷残酷的现实。前路或许有更大的风雪,有更险恶的暗流。但怀中的这份温暖,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将是他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的,全部勇气和力量。
他收紧手臂,将怀中人护得更紧,目光望向风雪深处,深邃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