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未亮,窗外灰蒙蒙一片,依稀可闻檐下积水滴落的清响,是昨夜暴雨的余韵。
沈执砚先醒的。多年养成的习性,即使在疲惫和情绪剧烈波动后,他依然在固定的时刻醒来。意识尚未完全清明,感官先一步察觉了怀中的暖意和重量。他微微一僵,昨夜的所有记忆瞬间回笼。他低头,江晴还沉沉睡着,脸埋在他颈窝,温热的呼吸均匀地洒在他皮肤上,带来酥麻的痒意。一条手臂仍横在他腰间,无意识地扣着,睡梦中也不曾松开。
少年蜷缩在他怀里,像一只寻到热源、终于安睡的小兽。睡颜恬静,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脸颊还带着熟睡的、健康的薄红。与他平日活泼灵动的模样不同,此刻的江晴,显出一种近乎稚气的依赖和全然的松弛。
沈执砚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池春水。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他的安眠。晨光一点点透过窗纸,在帐内晕染开朦胧的光影,能看清他纤长微颤的睫毛,和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微微张开的、淡粉色的唇上。
昨夜种种,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的恐惧,他的挣扎,他的告白,还有少年滚烫的眼泪和同样滚烫的回应。以及此刻,这毫无保留的、全然的信任和依偎。
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滚烫的暖流,从心口蔓延开,流向四肢百骸。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行走在冰冷的朔风与泥泞的仕途上。他有了想要守护的温暖,也有了为他停留的港湾。这份认知,带着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满足,也带来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男人本能的渴望。
他极轻、极慢地,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臂,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出,轻轻拂开少年额前一绺微乱的碎发。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光洁饱满的额头,细腻温热的触感,让沈执砚的心尖也跟着一颤。
似乎是感觉到了触碰,江晴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动,脑袋在他颈窝蹭了蹭,含糊地哼了一声,像只不满足的小猫,更紧地往他怀里缩了缩。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像是一簇火星,瞬间点燃了沈执砚一直强自压抑的某些东西。
他的呼吸,在寂静的晨光中,变得有些粗重。目光胶着在少年脸上,从紧闭的眉眼,到秀挺的鼻梁,最后,再次落回那微微开启的、泛着健康色泽的唇瓣上。昨夜雨水的清冽仿佛还残留在记忆里,可此刻,鼻端萦绕的,全是少年身上干净、温暖,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甜香的气息,那是独属于江晴的味道。
鬼使神差地,他微微侧了脸,低下头。他的动作很慢,像是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江晴的脸颊上,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他脸上细小的绒毛,能数清他睫毛的根数。
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那片温软的前一瞬,江晴的睫毛忽然颤了颤,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模糊的咕哝,似乎就要醒来。
沈执砚的动作骤然僵住,呼吸也屏住了。理智迅速回笼,将那股几乎要决堤的冲动死死压了下去。他在做什么?趁他睡着,行此轻薄之举?昨夜才刚互通心意,才刚……他怎能如此唐突,如此心急?
一股混杂着羞愧、怜惜和更强占有欲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最终只是用鼻尖,极轻、极快地,蹭了蹭江晴的鼻尖,便迅速退了回来,将脸埋进少年柔软的发顶,深深吸了口气,借此平复胸腔里狂乱的心跳。
江晴似乎被这点轻微的触碰打扰,眉头蹙了蹙,但终究没有醒来,只是无意识地伸出手,摸索着抱住了沈执砚的腰,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又沉沉睡去,呼吸重新变得绵长均匀。
沈执砚被他抱得更紧,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缓缓放松下来,心中涌起一股无奈的温柔。他保持着这个被抱紧的姿势,手臂也重新环住江晴,感受着怀里人全心全意的依赖。肌肤隔着薄薄的里衣紧紧相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热、柔韧,还有平稳的心跳。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安宁感,充盈了他的四肢百骸。
罢了,来日方长。他闭上眼睛,无声地对自己说。只要他在,只要他愿意留在自己身边,便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那些更深沉的、属于爱人之间的亲密,他愿意等,等他准备好,等他……也像他渴望他一样,渴望他。
晨光渐明,帐内的光线也亮堂起来。沈执砚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是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着怀中人的眉眼轮廓,像是要将此刻的安宁与温存,深深镌刻在心底。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人终于有了醒转的迹象。先是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然后,那双总是盛着晴日般光芒的眼睛,缓缓地、带着初醒的迷蒙,睁开了。
四目相对。
江晴似乎还有些懵,眼神放空,没有焦距。沈执砚的心跳漏了一拍,屏息等待着。
片刻后,江晴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然后,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以及此刻的姿势,那双眼睛瞬间睁圆了,瞳孔微微放大,随即,一抹嫣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脖颈迅速蔓延到脸颊,再到耳朵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蒸熟了。
“我、我……”他张口结舌,想动,却又不知该如何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身体僵得像块木头,只余下一双眼睛,惊慌失措地乱转,就是不敢看沈执砚。
沈执砚看着他这副羞窘到快要冒烟的模样,昨夜压下的燥热似乎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他强行压下那股冲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手臂微微松了松,给了他一点空间,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平静地开口:
“醒了?”
这简单的两个字,听在江晴耳中,却让他羞得几乎要缩进被子里去。他这才注意到,自己不但整个人都窝在沈执砚怀里,手臂还紧紧抱着人家的腰,脸还……还埋在人家的胸口……
“我、我怎么……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他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想把自己“撕”下来,动作间,手肘不小心撞到了沈执砚的胸膛,发出一声闷响。
沈执砚闷哼一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他顺势松开了手臂,让江晴得以脱身。
江晴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往后一缩,裹着被子滚到了床的最里侧,背对着沈执砚,把自己蜷成一团,只留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和通红的耳朵尖对着他。
沈执砚坐起身,看着那个恨不得原地消失的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他清了清嗓子,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可有撞疼?”
“没、没有!”江晴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
沈执砚不再逗他,起身下床,拿起搭在床边的外袍披上。“时辰还早,你再歇会儿。我让沈忠备水,稍后洗漱用膳。”
说完,他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房门,只是那背影,仔细看去,似乎比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僵硬。
直到房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江晴才敢慢慢从被子里探出头,大口喘着气,脸烫得能煎鸡蛋。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还算齐整的里衣,又看看身侧还残留着体温和清冽气息的被褥,昨夜和今晨的种种记忆纷至沓来,清晰得可怕。
沈执砚的拥抱,沈执砚的低语,沈执砚温热的呼吸,还有……还有自己醒来时,那近在咫尺的、几乎要触碰到自己的……
江晴猛地捂住脸,发出一声懊恼的呻吟,整个人又缩回了被子里,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心跳得又急又响,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昨晚的勇气和坦然似乎随着天亮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羞赧和不知所措。
然而,羞赧过后,心底深处,却又泛起一丝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甜。那种被珍重地拥抱着的感觉,那种肌肤相贴、呼吸交融的亲昵,还有醒来时看到沈执砚近在咫尺的面容……都让他心头悸动不已。
他抱着被子,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去,似乎这样就能藏住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羞赧和那丝陌生的、滚烫的悸动。可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沈执砚身上那股清冽好闻的气息,无声地包裹着他,提醒着他昨夜和今晨的一切,并非梦境。
晨间尴尬与悸动,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化作了一种无声的默契,流淌在两人相处的新氛围中。沈执砚的疏离与冷淡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温和、却也更具占有性的亲近。他不再禁止江晴出入他的书房,甚至默许他在自己处理公务时,随意占据书案一侧的软榻。他会极其自然地接过江晴递来的水,在他絮叨集市见闻时侧耳倾听,偶尔回应两句。甚至,在江晴又一次因贪看话本在软榻上睡熟,额发滑落遮住眼睛时,他会放下手中的公文,走过去,极其自然地伸手,将那缕不听话的碎发轻轻拢到少年耳后。指尖不经意地擦过耳廓,引来那熟睡中的人无意识地一缩,像只被惊扰的小猫。
江晴依旧羞赧,尤其在目光不经意与沈执砚相遇,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带着温度的笑意时,总会先一步红了耳根,慌乱地移开视线,假装去看窗外的麻雀。但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手足无措,只是将那点滚烫的甜蜜悄悄藏在心底。他开始习惯沈执砚偶尔落在发顶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触碰,习惯他靠近时带来的清冽气息,习惯在夜里,抱着那床带着沈执砚气息的薄被入睡,仿佛那人就在身边。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止歇。沈执砚处理公务的时间明显长了许多,案头堆积的卷宗也愈发晦涩难懂。江晴虽不通政务,却也敏锐地察觉到,州衙里的气氛似乎比以前更沉凝了一些,沈忠偶尔的叹息,还有几位主簿进出时紧锁的眉头,都透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他隐约知道,这或许与那封京城来的信有关,与周珩有关,与他……也有关。他帮不上忙,只能将担忧藏在心里,将那份不安化为更细心的照料,在沈执砚深夜回房时,桌上总温着恰到好处的汤水,案头也总有几样不重样的、提神解乏的果脯点心。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铅云低垂,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雪。沈执砚又被几位同僚请去前衙议事,书房里只剩下江晴一人。他捏了一会儿面人,心里总不踏实,索性起身,想将昨夜沈执砚换下的、忘了拿回房的几本散乱书籍整理一下。
他走到书案旁,拿起最上面一本蓝色封皮的簿子,正要合拢,夹在其中的一张纸飘然滑落。江晴弯腰捡起,目光无意中扫过纸上的字迹,并非沈执砚熟悉的端方笔迹,而是另一种略显急促的行楷,上面零星地写着几个刺眼的词语:
“狎昵”、“玩物丧志”、“有损官声”、“冯侍郎”、“河工款项”、“流言可畏”……
江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节泛白,浑身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这几个词语,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睛,刺入他的心里。他认得,这是沈执砚那位恩师顾大人的笔迹,他曾见过几次。原来,那封信里,竟是这般不堪入目的言语!原来,执砚一直承受着这样的攻讦,仅仅是因为……和他走得近。
“玩物”……“丧志”……“有损官声”……
原来在那些人眼里,他就是这么一个不堪的存在。是拖累,是污点,是阻碍沈执砚前程的祸水。他以为自己不过是喜欢了一个人,想对他好,可这份心意,在旁人眼中,竟如此污秽,如此罪大恶极。
胸腔里像是塞进了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闷,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起沈执砚这几日越发深重的眉间褶痕,想起他偶尔出神时眼底的沉郁,想起他深夜独自坐在灯下的、疲惫而孤寂的身影。原来,他一直都在默默承受着这一切,只字未提,甚至还要用温和的假面,来安抚他,保护他。
巨大的恐慌和灭顶的自责瞬间攫住了他。他是不是……真的错了?他是不是不该靠近执砚,不该贪恋那份温暖,不该……让这样清风朗月的人,因他而蒙尘,而陷入泥沼?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执砚披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边走边抬手揉着眉心。看到僵立在书案旁的江晴,他脚步一顿,眉心微展,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怎么站在这儿?不是说今日要去西市看新到的麦芽糖么?”
江晴猛地抬起头,看向他。沈执砚脸上的疲惫还未完全散去,眼中带着熬夜留下的血丝,可看着他的目光,却依旧温和,带着不易察觉的纵容。江晴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眼眶发热。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执砚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目光落在他苍白得吓人的脸上,又顺着他颤抖的、死死攥着纸张的手,看到了那张飘落在地的信纸。他脸色骤变,温和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凌厉的冰冷。
“晴儿……”他快步上前,想要解释。
江晴却在他靠近的瞬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他将那张纸往沈执砚怀里一塞,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书房。
“晴儿!”沈执砚厉声喝止,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
可江晴已经冲到了门口,身影踉跄,带着一种决绝的、被彻底击垮的仓皇。他在门口顿了顿,没有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带着哭腔,抛下一句:
“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外。只留下沈执砚僵立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信纸,脸色铁青,眼神里是山雨欲来般的狂怒,和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心疼与恐慌。
他早该想到的。他早该将这些东西收好,不该让江晴看见任何一点风雨。是他太大意,是他……终究没能护他周全。
屋外,酝酿已久的鹅毛大雪,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很快,便覆盖了青石板路,也覆盖了少年踉跄离去的、一行仓皇的脚印。朔州城,迎来了今年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沈执砚站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听着窗外簌簌的落雪声,只觉得那寒意,一丝丝,渗进他的骨髓,冻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