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未歇,噼啪敲打着廊檐,水汽氤氲,将昏黄的灯笼光晕染成模糊的、湿漉漉的一团。书房门口,沈执砚紧紧抱着怀里湿透的、哭得浑身发抖的少年,力道大得像要将他嵌进骨血里。怀里人冰冷的湿意透过衣衫传来,混着他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沈执砚的前襟,也烫得他心口生疼。
“我们……先进去。”沈执砚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汹涌的情潮,打横将已有些虚软的江晴抱起,几步踏入温暖的室内,反脚将门掩上,将凄风苦雨隔绝在外。
骤离冰冷的廊下,被室内的暖意包裹,江晴似乎清醒了些,哭声渐止,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抽噎。他脸埋在沈执砚颈窝,双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沈执砚抱着他走到炭盆边,那里燃着上好的银骨炭,火光明亮,热度驱散了门缝溜进来的寒气。
沈执砚将他轻轻放在炭盆旁的软榻上,蹲下身,借着火光看他。江晴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头发贴在苍白失色的脸颊,眼圈鼻尖通红,嘴唇还在微微颤抖,是冻的,也是哭的。他像只被遗弃后又找回主人、惊魂未定的小兽,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沈执砚,里面盛满了未尽的恐惧、委屈,还有一丝茫然。
沈执砚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他抬手,用指腹极轻地、珍重地拭去他眼角的泪痕,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易碎的琉璃。“把湿衣服脱了,会着凉。”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喑哑的温柔。
江晴茫然地点头,手指却冻得僵硬,解不开衣带,反而把自己弄得一团糟,还带倒了炭盆边的一个小陶罐,发出一声脆响。他自己吓了一跳,无措地看向沈执砚。
沈执砚没说话,只是握住他冰冷僵硬的手,暖了暖,然后亲自去解他湿透的衣带。外袍、夹袄、中衣……一件件被剥下,露出少年单薄、却意外柔韧的身躯。皮肤是健康的蜜色,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瘦,在火光下泛着一层珍珠般润泽的光晕,只是此刻冻得微微瑟缩,肩颈处还有方才被他抱得太紧留下的淡红印子。
江晴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脸烧得厉害,连耳朵尖都红透了。他不是不谙世事,但也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坦诚相对。可沈执砚的眼神专注而清明,动作沉稳,不带一丝狎昵,只是在替他擦拭湿发时,指尖偶尔擦过他的后颈或耳廓,会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沈执砚用干燥的布巾,将他身上的雨水一点点擦干。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从湿漉漉的头发,到光裸的肩背,再到精瘦的腰身,最后是小腿。布巾拂过皮肤,留下微麻的触感,江晴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出胸膛。他垂着眼,不敢看沈执砚,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不停地颤抖。
直到沈执砚用一床厚实柔软的绒毯将他整个裹住,只露出一张犹带泪痕的脸,那令人窒息的、无声的折磨才告一段落。沈执砚将他连人带毯一起抱起,走向书房内侧那张他平日偶尔午憩的小榻,将他放了上去,用另一条干爽的薄被盖好。
“我去让沈忠备热水,再熬碗姜汤。”沈执砚说完,起身要走。他身上的衣衫也被江晴哭湿了一大片,湿冷地贴在身上,不太舒服。
“别走!”江晴几乎是立刻,从被子里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急切和依赖。
沈执砚动作顿住,回头看他。少年裹在厚厚的绒毯和薄被里,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眼睛湿漉漉的,眼眶还红着,像只被雨淋透、终于找到巢穴的小动物,正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怕他一去不回。
沈执砚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他沉默片刻,回身,在榻边坐下,用自己干燥温暖的手掌,包裹住他微凉的手指。“好,我不走。”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哔剥声,和窗外淅沥的雨声。暖意和毯子的包裹让江晴冻僵的身体渐渐回暖,指尖的温暖传递过来,让他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松弛。哭过一场,又淋了雨,放松下来的江晴只觉得眼皮沉重,倦意一阵阵袭来。可他强撑着不肯睡,眼睛努力睁着,一瞬不瞬地看着沈执砚,仿佛怕一闭眼,这人又会消失,又会变得疏离遥远。
“执砚……”他小声地、带着浓重鼻音叫他,声音还带着点哭后的沙哑。
“嗯。”沈执砚低声应了,指尖摩挲着他手背的皮肤。
“对不起……我、我刚才不该那样跟你说话……”江晴想起刚才自己在门外失控的质问,有些懊恼,声音更小了。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沈执砚打断他,手指收紧,握紧了他的手,“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你,更不该……用那种方式对你。”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是沉沉的痛色和歉疚,“我收到老师来信,周珩在京城,散布了一些……很不好的谣言。与你有关,也与我有关。言辞……不堪入耳。他或许还会攀扯到朝中别的事,有些麻烦。”
他尽量用平缓的语气,避重就轻地简述,但“很不好的谣言”、“不堪入耳”、“麻烦”这些字眼,已足以让江晴明白其严重性。少年脸色又白了白,但眼中却没有预想中的惊恐或退缩,反而有一种豁出去的平静。
“所以……所以你才不理我,是怕……怕连累我吗?” 江晴问,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沈执砚看着他,没有否认。“是,也不是。”他慢慢地说,像在梳理自己混乱的思绪,“我怕那些污言秽语伤到你,怕你害怕,也怕……你因此躲开我。我更怕,若我应对不力,会牵连到你,让你在这朔州都无立足之地。”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望进江晴眼底,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坦白:“可我忘了,你或许……并不需要我这样自以为是的保护。推开你,让你独自承受猜疑和不安,比任何流言蜚语,都更伤你,也更伤我。”
江晴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痛楚、挣扎和深情,心底最后那点委屈和不安,也在这坦诚的目光中消散了。他鼻子一酸,眼眶又热了,用力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才不怕!他们说就说去!反正……反正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也知道我不是!只要我们……只要我们好好的,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
他说得急切,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可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却像最炽热的火焰,瞬间驱散了沈执砚心底所有的寒意和阴霾。他喉结滚动,几乎控制不住要将人重新拥入怀中的冲动。
“可前程……”江晴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确定的担忧,“会不会……真的连累你的前程?”
沈执砚看着他担忧的眼睛,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释然和决绝。“前程?”他低声重复,指尖抚上少年微凉的脸颊,拇指轻轻蹭去他眼角又要滑落的湿意,“若这前程,需以委屈你、疏远你、甚至牺牲你来换取,那这前程,不要也罢。”
江晴猛地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虽不懂官场,但也知道沈执砚寒窗苦读,金榜题名,走到今天这一步多么不易。可沈执砚却说……不要也罢?
“可是……”
“没有可是。”沈执砚打断他,目光坚定而温柔,“晴儿,从我决定靠近你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这条路不好走。流言蜚语,前程官声,乃至更甚的风雨,或许都在所难免。可我既已选择了你,便不会回头,更不会将你推开。我们要一起走,无论前路是荆棘还是坦途。”
他俯身,额头轻轻抵上江晴的额头,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交融在一起。“你只需要信我,只需像现在这样,陪在我身边。其他的,都交给我,好吗?”
江晴的眼泪终于又掉了下来,但这次,不再是委屈和恐惧,而是滚烫的、饱胀的欢喜和安心。他用力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伸出手臂,从被子里挣脱出来,环住了沈执砚的脖颈,将自己深深埋进他怀里。
沈执砚身体一僵,随即反手将他紧紧抱住。怀里的人柔软、温暖,带着沐浴后皂角的干净气息和一丝未散的湿意,真实得令人心颤。他低下头,脸颊贴着他微湿的发顶,感受着他胸腔里传来的、与自己同样急促的心跳。
窗外,雨声渐歇,只剩下屋檐滴水的清响,叮咚,叮咚,敲在寂静的夜里,也敲在两人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江晴的情绪渐渐平复,紧绷的身体也彻底放松下来,倦意再次席卷而来。他在沈执砚怀里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眼皮开始打架。
“困了?”沈执砚察觉到,低声问。
“嗯……”江晴含糊地应了一声,手臂却还环着他,没有松开的意思。
沈执砚犹豫了一下。书房里只有这张窄小的软榻,平日他午憩尚可,两人同眠却太过拥挤。回江晴的房间?可看少年这依赖的模样,怕是……不愿松手。
罢了。
沈执砚轻轻挣开江晴的手臂,在他不满的嘟囔声中,俯身,连人带毯子一起抱了起来。江晴轻哼一声,下意识地搂紧他的脖子。沈执砚抱着他,穿过寂静的书房和外间,回到自己的卧房。
他的房间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柜而已。他将江晴放在床上,自己则坐在床沿。江晴一沾到床,便自发地滚进了里侧,裹紧了被子,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带着无声的邀请和依赖。
沈执砚看着那双眼睛,最后一点犹豫也烟消云散。他吹熄了烛火,在黑暗中褪去外袍和中衣,只着单薄的里衣,掀开被子,躺在了外侧。
床榻不算宽敞,两人并排躺下,身体难免挨着。江晴身上还裹着那条绒毯,像个蚕蛹,但热度源源不断地透过来。沈执砚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小腹,是极为规矩的睡姿。可没过多久,旁边那“蚕蛹”动了动,窸窸窣窣一阵,一条温热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伸过来,搭在了他的腰间。
沈执砚身体微僵。
那手臂的主人似乎也察觉到了,顿了一下,想往回缩。沈执砚却忽然翻了个身,面朝向他,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那只想溜走的手,握在掌心,然后长臂一伸,将那个裹着毯子的、还有些僵硬的身体揽进了怀里,紧紧抱住。
江晴低低地“啊”了一声,整个人都被沈执砚的气息包裹了。那是一种清冽的、带着书墨和淡淡药草的气息,混合着衣物被阳光晒过的味道,令人无比安心。他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试探着,也回抱住了沈执砚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深深吸了口气。
肌肤隔着薄薄的里衣相贴,体温交融。黑暗中,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心跳也渐渐趋于同频。沈执砚的下巴抵着江晴柔软的发顶,手臂收拢,将人更紧地圈在怀里。怀中身躯单薄,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韧劲和温热,像一块暖玉,熨帖着他冰冷了太久的心。
“冷吗?”沈执砚低声问,气息拂过他发顶。
江晴在他怀里摇头,头发蹭得他下巴有些痒。“不冷。”他小声说,顿了顿,又补充,“暖和。”
沈执砚没再说话,只是又收紧了些手臂。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拥抱着,在黑暗和寂静中,感受着彼此的存在和体温,聆听着窗外渐渐停歇的雨声,和彼此渐渐平稳的呼吸、心跳。
那些纷扰的流言,未卜的前程,可能的危机,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这方小小的、温暖的天地之外。此刻,只有他们,只有彼此毫无保留的交付和依靠。
不知过了多久,江晴的呼吸变得绵长均匀,身体彻底放松,陷入了沉睡。沈执砚却了无睡意。他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的曦光,低头看着怀中人安静的睡颜。少年眉头舒展,嘴角微微上翘,似乎做了什么好梦,与方才在雨中崩溃哭泣的模样判若两人。
沈执砚的目光流连在那张脸上,描绘着他秀气的眉,挺直的鼻,和因为酣睡而显得格外柔软红润的唇。心中那处最柔软的地方,被填得满满当当,又酸又涨。他低下头,极轻、极轻地,在少年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不含情欲,只有满心的珍重、怜惜,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宁静。
“睡吧。”他在心里无声地说,“我会护着你。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会护着你。”
然后,他也闭上了眼睛,将怀中人拥得更紧,下巴轻轻搁在他发顶。窗外,雨彻底停了,东方天际,隐隐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漫漫长夜即将过去,而新的、充满未知也充满希望的一天,就要来临。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只要怀中有这温暖,他便有勇气,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