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风雪很大，回到州衙时，已近子时。沈执砚抱着熟睡的江晴径直回到自己院中，小心避开值夜的家丁。沈忠早已机灵地备好了热水和干净衣裳，在门外候着，又悄声嘱咐仆役不要惊扰。沈执砚将人安置在自己卧房那张宽敞的床榻上，用温热的巾帕替他擦拭了脸上哭过的泪痕和沾了雪沫的鬓发，自己也草草梳洗，褪下冰冷的外袍，才在江晴身侧躺下。
床榻宽敞，两人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但能清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窗外风声凄厉，卷着雪粒扑打着窗棂。江晴在睡梦中似乎仍不安稳，时而皱眉，时而蜷缩，像是在抵御着什么寒意。沈执砚静静地看着他，听着他偶尔含糊的梦呓，却不敢再如晨时那般轻易靠近。他知道，白日的惊吓和痛哭耗尽了江晴所有力气，此刻任何触碰，都可能惊醒他本就脆弱紧绷的神经。
他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守着他，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风声，也听着他渐渐平稳的呼吸，直到天色将明。
雪后的清晨，空气凛冽刺骨，却也澄澈异常。阳光穿过高窗，在床前投下清亮的光斑。江晴醒来时，有片刻的恍惚。陌生的、带着淡淡墨香和清冽药草气的床帐，身下柔软厚实的被褥，以及……身侧传来的，规律而沉稳的呼吸声。
他猛地转头。沈执砚就睡在他旁边，和衣而卧，侧对着他，似乎睡得正沉。晨光勾勒出他深邃的眉骨，挺直的鼻梁，和因疲惫而微有阴影的眼睑。他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心微微蹙着，眼下有淡淡的倦色。昨夜发生的一切，如同被这阳光照亮的尘埃，纷纷扬扬地涌上心头。信纸上的污言秽语，冰冷的雪夜，黑暗陋室里的绝望，沈执砚不顾一切寻来的身影，滚烫的眼泪，灼热的拥抱，以及那些掷地有声、将他从冰窟中打捞出来的誓言。
心口涌上酸楚，也涌上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沉甸甸的踏实。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沈执砚的睡颜，目光描摹着他脸上每一道坚毅的线条。他知道，从今往后，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不能再只是躲在他身后，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庇护，却对他的艰辛、他的危险、他因他而承受的一切，视而不见。
目光落在沈执砚微蹙的眉心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昨夜未散的疲惫。鬼使神差地，江晴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他从未如此近、如此安静地看过沈执砚睡着的样子。白日里的他，是端肃的、沉静的、偶尔温柔但总带着距离感的知州大人。可此刻，卸下所有防备，他看起来……只是一个会累、会忧、会疼的普通人。
指尖终于落下，极轻地，拂过沈执砚的眉心，想抚平那一点褶皱。触感微凉，带着肌肤特有的细腻。江晴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蜷缩，想要收回。
手腕却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抓住了。
沈执砚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那双总是沉静的眸子此刻带着初醒的微朦，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情绪在无声涌动。
江晴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想缩回手，脸颊瞬间红透，结结巴巴道：“我、我只是……”
沈执砚没有松开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将他的手腕拉到被子里，用自己的手包裹住。他的手心很暖，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有些粗糙，却莫名地令人安心。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江晴，目光从他通红的耳垂，滑到躲闪的眼睫，再到微微抿紧的唇。那目光，不再是昨夜安抚时的温柔，也不是寻常时的克制，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实质的凝望，带着审视，带着探究，也带着一种……江晴看不太懂，却本能感到心慌的暗涌。
“醒了？”沈执砚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比平日更低几分，在这静谧的晨光里，有种磨砂般的质感。
江晴胡乱点头，不敢看他，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的手指纤细，被沈执砚骨节分明的大手完全包裹，热度源源不断地传来，熨帖着皮肤，也熨帖着心底残留的惊悸。“嗯……你、你昨夜没睡好吗？脸色……不太好。”他胡乱找了个话题。
“嗯，睡得浅。”沈执砚应了一声，目光没有移开。他握着江晴的手，拇指无意识地、缓慢地摩挲着他手背上细腻的皮肤，一下，又一下。那触感清晰而滚烫，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亲昵和占有欲。
江晴的手指微微蜷缩，心跳得厉害，喉咙发干。他想抽回手，又贪恋那掌心的温暖，更怕此刻的抽离会惊扰了这难得的、劫后余生的宁静。他僵着身体，任由他握着，感受着那缓慢摩挲带来的、酥麻的、陌生的战栗感，从手背蔓延到手臂，再到心尖。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充满了某种无形的张力。晨光在他们之间流淌，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一切都静谧得近乎粘稠。只有两人交握的手，和越来越清晰的、几乎要同频的心跳声。
“还怕么？”沈执砚忽然低声问，目光锁着他。
江晴一怔，随即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坦然：“不怕了。你说过，天塌下来，有你顶着。”他顿了顿，鼓起勇气，抬眼看向沈执砚，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也会帮你。我不会再躲了。”
沈执砚看着他眼中的光芒，那光芒虽然依旧带着一丝惊魂甫定的后怕，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都要坚韧。他知道，昨夜那场疾风骤雨，虽然撕开了温情脉脉的假面，却也打落了少年身上最后一点怯懦的壳。他的小太阳，似乎比预想中，更迅速地汲取了光热，也生出了对抗风雨的枝桠。
“好。”沈执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他握着江晴的手，牵引着，缓缓抬起，指尖轻轻碰触他仍有些红肿的眼睑。那皮肤很薄，带着微凉的湿意。江晴猛地闭上眼，睫毛在他指尖下剧烈地颤抖，像受惊的蝶翼。
“那，还疼么？”沈执砚问，指腹沿着他湿漉漉的睫毛，轻轻划过，带着安抚，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
江晴摇头，喉咙哽咽了一下，却说不出话。那点触碰带来的悸动，远比疼痛更鲜明。
沈执砚的视线，缓缓下移，掠过他挺翘的鼻尖，最后，定格在那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色泽浅淡的唇瓣上。那唇形漂亮，唇珠饱满，此刻因主人的不安而无意识地抿着，显得更加润泽，引人采撷。
江晴察觉到他目光的停留，浑身都绷紧了，下意识地想舔一下干涩的唇，又生生忍住，只觉那目光如有实质，烫得他唇瓣都在微微发麻。
空气似乎更粘稠了，连尘埃的飞舞都变得缓慢。沈执砚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重了一丝。握着江晴手腕的手指，也无声地收紧了一分。
他缓缓地、极慢地，低下头。动作很慢，慢到足以让江晴看清他眼中翻涌的暗色，看清他靠近时微微颤动的睫毛，看清他唇上每一道清晰的纹路。那目光不再是平日里的温和与克制，而是一种沉沉的、压抑了许久的、即将破笼而出的东西，带着灼人的热度，几乎要将江晴吞噬。
江晴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刷过四肢百骸。他想逃，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熟悉的、清俊的面容在眼前不断放大，看着他眼中的自己，惊慌失措，却又隐隐带着某种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待。
沈执砚的唇，在距离他唇瓣不过寸许的地方，停住了。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江晴敏感的皮肤上，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江晴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此刻却染上了一丝陌生的、侵略性的热度。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江晴的睫毛颤抖得厉害，屏住了呼吸，手指在身侧紧紧攥住了被褥。
然后，沈执砚的唇，轻轻落了下来。
不是落在唇上，而是落在了他紧闭的眼睑上。一个极轻、极柔、也极珍重的吻，带着安抚的意味，也带着某种压抑的、近乎虔诚的克制。
柔软、微凉的触感，落在薄薄的眼皮上，却像是带着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江晴身体猛地一颤，眼睛闭得更紧，眼睫在沈执砚的唇上轻轻扫过，带起一阵更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痒。
沈执砚维持着这个姿势，停留了大约一息的时间。他能感觉到掌下纤细手腕的脉搏，跳得又快又急，像受惊的幼鹿。他能闻到少年身上干净的气息，混合着被褥暖阳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他自己的、清冽的墨香。这气息让他沉迷，也让他清醒。
他缓缓抬起头，拉开一点距离，目光沉沉地落在江晴脸上。少年依旧紧闭着眼，脸颊和耳尖红得快要滴血，唇瓣微微张着，急促地呼吸，胸脯微微起伏，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沈执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眸色深得见不到底。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江晴滚烫的脸颊，声音低沉得近乎叹息，带着一种被极力压抑后的沙哑：“还早，再睡会儿。”
说完，他松开了手，翻身下床，动作利落地披上外袍，系好衣带，没有再看江晴一眼，径直走向门口。晨光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僵硬的背影，在门框处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回头，推门走了出去。
房门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江晴这才像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他抬手，指尖颤抖着，抚上刚刚被亲吻过的眼睑。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柔软、微凉的触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悸动，从被亲吻的地方，一路蔓延到心尖，再到四肢百骸，让他浑身发软，指尖都还在微微颤抖。
他蜷缩进被子里，将发烫的脸颊埋进带着沈执砚气息的枕头，鼻尖萦绕着那清冽的味道，心跳如擂鼓，久久无法平息。昨夜的风雪、恐惧、绝望，似乎都远去了，被这个落在眼睑上的、温柔到近乎疼痛的吻，彻底覆盖、取代。
那不是他预想中、或者说，隐隐害怕又期待的亲吻。可它带来的冲击，却远比一个真正的吻，更加汹涌。
屋外传来沈忠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和沈执砚低声吩咐准备早膳的声音。新的一天，开始了。风雪已过，可江晴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彻底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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