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的窗户纸既已捅破,那层若有若无的隔阂与试探便如春日残冰,在骤然升温的情意中消融殆尽。只是,这融化并非一蹴而就的奔流,而是化作了无数细密温润的涓流,悄然浸润进两人相处的点滴之中,无孔不入,又带着初初确认关系后那份特有的、甜涩交织的悸动。
称呼的改变是最先也最明显的迹象。起初,江晴对着沈执砚那张清正严肃的脸,那声“执砚”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每每对上他含笑的、带着鼓励的视线,便先自红了耳根,舌头打结,最后总是含混地咕哝过去,或是飞快地转移话题。沈执砚也不急,只是在他又一次试图蒙混过关时,用指节轻轻敲了敲他光洁的额头,语气是无奈的纵容:“又忘了?”
直到某日午后,沈执砚伏案久了,肩背旧伤处隐隐作痛,不自觉地蹙眉,抬手按了按。江晴正坐在一旁捏面人,见状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蹭到他身后,手指搭上他紧绷的肩颈,力道适中地按揉起来。他手法生疏,却极认真,温热的气息拂在沈执砚耳后。
“这里……还疼得厉害吗?”他小声问,声音里是纯粹的担忧。
沈执砚放松了身体,感受着那笨拙却温柔的抚触,闭着眼低应:“无妨,老毛病了。”
江晴抿了抿唇,手上的动作更轻缓了些,指尖小心地避开衣料下那道狰狞疤痕的位置,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按了半晌,他犹豫着,用更低、更含糊的声音,近乎耳语般唤了一声:
“执砚。”
那两个字又轻又软,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羽毛般搔刮过沈执砚的耳膜。沈执砚按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一蜷,倏地睁开了眼。
江晴见他反应,脸腾地红了,手下动作也停了,慌乱地想缩回手,却被沈执砚一把握住手腕。沈执砚转过身,仰头看着他,眸光深邃,里面翻涌着江晴看不太懂、却本能感到心头发烫的情绪。
“再叫一次。”沈执砚的声音有些低哑。
江晴被他看得手足无措,挣了挣手腕,没挣脱,反而被他拉得更近了些。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炭火偶尔的哔剥声,和彼此骤然清晰起来的心跳。江晴垂下眼,睫毛颤得像受惊的蝶翼,好半晌,才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又唤了一次:
“执……砚。”
这一次,沈执砚没再说话。他只是就着握住他手腕的姿势,轻轻一拉。江晴猝不及防,低呼一声,跌坐在他腿上。这个姿势太过亲昵,江晴浑身僵硬,脸烧得能烙饼,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挣扎着想要起来。
“别动。”沈执砚的手臂环过他的腰,将他稳稳圈在怀里,下颌轻抵在他肩窝,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颈侧,“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更深沉的依恋。江晴不动了。他僵直的身体慢慢软化下来,试探着,将头轻轻靠在了沈执砚的颈侧。鼻尖盈满那清冽好闻的、独属于沈执砚的气息,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和归属感,如温热的潮水,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不再挣扎,甚至悄悄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将自己更深地嵌进这个怀抱里。原来,两情相悦后的亲近,是这样的感觉。不是轻贱,不是玩弄,是两颗心彼此贴近时,自然而然的吸引与慰藉。
沈执砚感受着怀中身体从僵硬到柔软,再到全然信赖的依偎,心底那片荒芜了太久的地方,仿佛瞬间开出了花。他收紧了手臂,将人抱得更稳,无声地喟叹。罢了,什么规矩体统,什么宦海浮沉,都暂且抛到脑后吧。此刻怀中这份温暖与真实,便是他此生所求的,全部意义。
自那日后,“执砚”这个称呼,对江晴而言,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启齿。虽然在人前,他依旧恭恭敬敬地称“大人”,但独处时,那声带着亲昵和依赖的“执砚”,渐渐成了他唇齿间最自然的音节。而沈执砚,也似乎格外爱听他这样唤自己,每每听到,眼中总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笑意,连带着周身清冷的气息,都柔和了几分。
相处的方式也在悄然改变。江晴不再仅仅是个“帮衙门忙”的市井少年,他成了沈执砚生活中,最贴近、也最特别的存在。沈执砚看公文时,他会安静地在一旁练字,写坏了一张又一张纸,沈执砚偶尔抬眼看去,见他写得满头大汗,一脸苦恼,便走过去,从背后握住他的手,带着他运笔。温热的胸膛贴着少年的脊背,呼吸交织,写出的字,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歪扭。江晴红着脸,小声抱怨:“你这样……我更写不好了。” 沈执砚低笑,气息拂过他耳廓:“无妨,练字不急,日子还长。”
沈执砚处理完公务,若天色尚早,偶尔会换了常服,与江晴一同出门。不再骑马,只是并肩走在朔州城或宽阔或狭窄的街道上。江晴会指着这里那里,絮絮地说着每一条街巷、每一家店铺的来历和趣闻,眼睛亮晶晶的,鲜活生动。沈执砚便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目光大多时候,是落在少年神采飞扬的侧脸上。街坊邻里见了他,依旧恭敬地行礼,对跟在他身边的江晴,目光里却多了些心照不宣的了然和善意的笑意。江晴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后来见沈执砚一派坦然,便也渐渐放松下来,甚至敢在路过熟悉的摊贩时,停下来买两个刚出炉的烤饼,分一个给沈执砚。沈执砚接过,在周围人或明或暗的注视下,面不改色地咬上一口,然后微微蹙眉:“太甜。” 江晴便笑嘻嘻地把自己那个也递过去:“那您吃我这个,我这个芝麻多,不太甜。” 沈执砚看他一眼,就着他的手,在他咬过的缺口边,也咬了一小口。江晴的脸,“唰”地又红了,举着烤饼,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最后在沈执砚含着戏谑的目光中,低着头,飞快地把剩下的塞进嘴里,两颊鼓得像只仓鼠。沈执砚眼中的笑意,便更深了些。
夜里,江晴依旧常来。有时是送些宵夜,有时只是来看看。沈执砚的书房,成了两人最常共处的一方小天地。江晴的小杌子旁,渐渐多了些他的东西——一罐彩泥,几本沈执砚给他找的启蒙字帖,一个沈执砚某次从府城带回的、造型憨拙的陶土小狗(江晴爱不释手),甚至还有一件他练字时不小心沾染了墨迹、沈执砚让他换下、却忘了带回去的旧外衫。这些东西散落在书房各处,不显眼,却让这间原本只有墨香和书卷气的屋子,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像一个……家。
沈执砚似乎也默许甚至纵容了这种“侵占”。他的书案依旧整洁,但一角总会放着江晴捏的最新“作品”,有时是只歪头的小雀,有时是朵憨态可掬的花。他的茶盏旁,偶尔会多出一小碟江晴带来的、酸甜的果脯或花生糖。连他惯用的、最珍视的那方歙砚旁,也不知何时,被江晴放上了一只他捏的、抱着松果的小松鼠,与那方古雅端方的砚台形成奇特的对照,却意外地和谐。
一次,沈执砚批阅一份关于边贸的冗长公文,直至深夜。江晴原本趴在一旁的小几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沈执砚看完最后一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抬眼看去,见少年睡得正熟,半边脸压在手臂上,嘴唇微微张着,长睫在眼下投出安静的阴影。他放下笔,起身走过去,想叫醒他回房去睡。手刚碰到他的肩膀,江晴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咕哝了一声,侧了侧头,脸颊蹭过他的掌心,温热柔软。
沈执砚的动作顿住。他蹲下身,就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仔细看着少年的睡颜。白日里的活泼灵动全然收敛,只剩下全然的、毫无防备的恬静。他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指尖轻轻拂开他额前一缕碎发,在那里,落下一个极轻、极珍重的吻。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他打横抱起。少年比他想象中还要轻些,在怀中不安地动了动,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脑袋依赖地靠在他胸前,又沉沉睡去。沈执砚抱着他,穿过寂静的庭院,回到江晴暂住的那间厢房,轻轻将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他在床边站了许久,看着少年沉静的睡颜,才悄无声息地离开,替他掩好房门。
回到自己房中,躺在冰冷的床上,沈执砚却辗转难眠。怀中残留的温度和重量,让这独眠的夜,显得格外漫长而清冷。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无法再回到过去那种孤身一人、心无挂碍的状态了。这个人,已如同空气和水,无声无息地渗入他生命的每一寸缝隙,不可或缺。
而另一间房内,本该熟睡的江晴,在房门掩上的那一刻,悄悄睁开了眼睛。其实在沈执砚抱起他时,他就已经醒了,只是贪恋那怀抱的温暖和安全,便一直装睡。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被沈执砚吻过的额头,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温热柔软的触感。黑暗中,他的脸颊滚烫,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心里像是被蜜糖填满了,甜得发胀。他将脸埋进带着皂角清香的枕头里,无声地笑了好一会儿,才怀着满心满眼的甜蜜和安稳,重新沉入梦乡。梦里,似乎仍有那清冽好闻的气息,和坚实温暖的怀抱。
情意正浓时,连最寻常的日子,都像是浸了蜜糖,每一刻都值得反复咀嚼回味。然而,朔州终究不是世外桃源,沈执砚也并非可以全然不理外事的闲散之人。边地政务繁杂,春耕夏耘,赋税刑名,与北边部落若即若离的关系,还有上次得罪周珩后,隐约从州府那边传来的、一些不痛不痒却意味深长的“关切”与“提醒”,都如影随形。
沈执砚变得更加忙碌,有时在书房一坐便是整日,连用膳都匆匆扒拉几口。江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能做的不多,只是将照顾沈执砚饮食起居的事,做得更加细致周到。他不再去扰他办公,只是算着时辰,将炖得恰到好处的汤水、软硬合宜的饭菜,用食盒仔细装了,让沈忠送进去。他学会了辨认几种安神补气的草药,混在沈执砚常喝的茶里。夜里,若见沈执砚书房灯还亮着,他便不再像从前那样直接进去,只是默默将一盏温着的安神茶和一小碟点心放在门外的小几上,轻轻敲一下门,便转身离开。沈执砚听到声响,开门看到东西,便会知道是他。有时他会停下笔,将东西拿进去,吃一点,喝几口,那茶水温热,点心清甜,总能恰到好处地抚慰他疲乏的神经。他知道,他的小太阳,正用他自己的方式,安静地、执着地,温暖着他,支持着他。
偶尔,沈执砚实在疲惫不堪,或是被某些棘手的公务烦扰,眉头深锁,周身气压低沉。江晴便会寻了机会,凑到他身边,什么也不说,只是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去揉他紧蹙的眉心。或是讲些他新听来的、夸张又拙劣的市井笑话,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也不管那笑话到底好不好笑。更多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待在一旁,用那双盛满了全然的信任和依赖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在说:没关系,有我在呢。
每每这时,沈执砚心头再多的烦闷和沉重,也会在那清澈的目光和笨拙的关心里,一点点消散。他会握住少年试图抚平他眉头的手,轻轻摩挲他指腹因常年做糖画而留下的薄茧,低叹一声,将人揽过来,靠在自己肩上,只是静静地抱着,什么也不说。仿佛这样,就能从这单薄却温暖的躯体里,汲取到继续前行的力量和勇气。
他们很少再提及未来,也很少去深想那“不容于世”的艰难。只是珍惜着当下能相守的每一刻,在朔州这片苦寒又质朴的土地上,小心翼翼地经营着独属于他们两人的、隐秘而温暖的方寸天地。像两株在岩缝中相遇的藤蔓,依偎着,缠绕着,努力从贫瘠的土壤和凛冽的风中,汲取养分,向上生长,为彼此撑起一小片可以喘息、可以绽放的天空。
前路或许依旧风雪载途,但掌心相握的温暖,和眼中只映着彼此的星光,已足以让他们无畏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