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纸,在床榻上投下朦胧的光影。
江晴是在一片温暖而坚实的触感中醒来的。意识尚未完全回笼,他只觉得这一夜睡得格外沉,格外安稳,仿佛幼时蜷在母亲怀里,被妥帖地保护着,隔绝了一切风雨寒意。他舒服地蹭了蹭脸下的“枕头”,鼻尖萦绕着一股清冽好闻的、带着淡淡墨香和药草气的气息,这气息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然后,他猛地僵住。
这不是他的枕头。这触感,这温度,这气息……
他倏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月白色的柔软衣料,再往上,是线条清晰的下颌,和微微滑动的喉结。他正整个人侧蜷着,脑袋枕在沈执砚的肩窝,脸颊几乎贴着对方的脖颈,而沈执砚的一只手臂,正松松地环在他的背上。
江晴的大脑“嗡”地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昨夜混乱的记忆碎片涌上来——他深夜敲门,大人让他进来,他们说了话,他好像……说着说着睡着了?然后……然后怎么就……
一股热气“轰”地冲上头顶,脸颊、耳朵、脖颈,瞬间红得能滴出血来。他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连呼吸都屏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从未与人如此贴近过,更何况是沈执砚,是他敬畏又……依赖的大人。
他想立刻弹开,逃离这令人心慌意乱的境地,可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沈执砚均匀沉稳的呼吸轻轻拂过他额前的碎发,那环着他的手臂,虽然只是虚虚搭着,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也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
大人……是醒着,还是睡着?
江晴小心翼翼地、极缓慢地抬起一点眼帘,偷瞄沈执砚的脸。沈执砚闭着眼,面色平静,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似乎还在沉睡。可江晴却莫名觉得,那平静之下,似乎并非全然的无知无觉。
就在他进退维谷、心跳如雷之际,沈执砚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初醒时犹带几分朦胧,却很快恢复清明的眼睛。眸光垂下,正正对上江晴偷瞄的、惊慌失措的视线。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江晴吓得魂飞魄散,猛地闭上眼,又觉得自己这掩耳盗铃的行为蠢透了,慌乱中想后退,却忘了自己正靠在床边,身体一歪,就要往后倒去。
一只温热的手掌及时托住了他的后腰,稳住了他。
“小心。”沈执砚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特有的低哑,听在江晴耳中,却如同惊雷。
“大、大人!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不知道怎么就……”江晴手忙脚乱地想从沈执砚怀里挣出来,语无伦次地解释,脸红得快要冒烟,几乎不敢看沈执砚的眼睛。
沈执砚的手臂缓缓松开,任由他慌慌张张地滚到床沿,差点掉下去,又手忙脚乱地爬下床,赤脚站在冰冷的地面上,低着头,像只受惊过度、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兔子。
看着他那副羞窘得快哭出来的模样,沈执砚心底那点因一夜未眠和克制情动而产生的疲惫,竟奇异地消散了,甚至泛起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他撑着手臂,慢慢坐起身,牵动后背伤口,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地上凉,穿上鞋。”他语气平静,仿佛刚才同榻而眠、肌肤相贴的暧昧不曾发生。
江晴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找到自己的鞋套上,头依旧低垂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沈执砚看着他通红的耳尖和颤抖的睫毛,心软得一塌糊涂。他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来缓和这尴尬,或者……继续维持那该死的距离。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昨夜睡得可好?”
江晴猛地点头,又觉得不对,慌忙摇头,最后自暴自弃地小声道:“还、还好……” 声音细如蚊蚋。
“我亦是。”沈执砚淡淡道,目光扫过他凌乱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衣襟,“去梳洗一下吧。待会儿让沈忠送早膳来。”
“哦……好、好的。”江晴如蒙大赦,转身就想往外冲,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脚步一顿,迟疑地回头,飞快地瞥了沈执砚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拉开门,飞快地溜走了,那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沈执砚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脸上的平静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神色。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残留着少年体温和发丝触感的肩窝,那里似乎还萦绕着那干净微甜的气息。昨夜,他几乎一夜未眠,怀中的温暖和重量,既是一种极致的慰藉,也是一种甜蜜的折磨。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和心跳,生怕惊扰了少年的安眠,也怕泄露了自己汹涌的心事。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托住他后腰时,那截柔韧腰身的触感。沈执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有些东西,一旦越界,便再难回到原点。而他,似乎也……不想回去了。
自那夜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陷入了一种更加微妙难言的状态。表面看来,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江晴又恢复了每日来州衙的习惯,有时甚至一日来两三次,带些吃食,说些闲话,帮忙做些杂事。沈执砚也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不再刻意疏离,偶尔甚至会主动问起他些市井之事。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江晴不再像从前那样,可以毫无芥蒂地靠近沈执砚,递东西时总会注意保持一点距离。他的目光,有时会不受控制地飘向沈执砚,可一旦沈执砚有所察觉,看过来,他又会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移开,耳根泛红。他待在书房里的时间变长了,却比以往安静许多,常常是沈执砚在处理公文,他就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看似在摆弄他的面塑或别的什么,实则时常走神,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还会莫名地脸红、发呆。
沈执砚将这一切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他知道,那夜的同榻而眠,那清晨的尴尬相对,终究是在少年懵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他自己都尚未明了的涟漪。这认知让沈执砚心中既有些隐秘的欢喜,又充满了更深的忧虑和负罪感。欢喜于自己并非全然的一厢情愿,至少在他心中留下了印记;忧虑于这懵懂的涟漪会将他引向何方,又是否承受得起随之而来的惊涛骇浪;负罪于自己以年长十余岁、更知情识欲的心智,去有意无意地撩拨、影响一个纯净如白纸的少年。
他变得更加克制,也更加温柔。那种温柔是沉静的,浸润在每日的点点滴滴里。他会记得江晴随口提过喜欢东街王婆做的梅花糕,下次便让沈忠“顺路”买些回来,说是同僚送的,自己不爱吃甜。他会在江晴又趴在书案边睡着时,不再叫醒他,只是轻轻拿走他手中捏到一半的面人,为他披上外衣。他批阅公文累了,抬起头,看到江晴又在走神,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画着圈,他会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给他留足独自发呆的空间,只是嘴角会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偶尔,沈执砚会教江晴认字。江晴只幼时胡乱认得几个,写起来更是歪歪扭扭。沈执砚便从最简单的字教起,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带他写。宽厚温热的手掌包裹着少年纤细的手指,呼吸近在咫尺。每到这时,江晴便紧张得浑身僵硬,手指都不听使唤,写出的字比平时更丑。沈执砚却不恼,只是极有耐心地纠正他的握笔姿势,温热的吐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手腕放松,力从臂出,而非指端。”
江晴只觉得被他握住的手指滚烫,被他气息拂过的耳朵更是烫得要烧起来,脑子里一团浆糊,哪里还记得什么手腕用力。他偷偷抬眼,看到沈执砚近在咫尺的、线条优美的侧脸,和那专注看着纸面的、长长的睫毛,心慌意乱之下,手指一抖,一滴墨汁“啪”地滴在宣纸上,晕开好大一团污渍。
“对、对不起!”江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脸涨得通红。
沈执砚看着纸上那团墨渍,又看看少年羞窘懊恼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拿起那张纸,端详片刻,忽然提笔,就着那团墨渍,寥寥数笔,勾勒出几杆墨竹的轮廓,又将那晕开最浓处,点染成一只栖于竹枝的麻雀,憨态可掬。
“看,墨非污渍,乃天成之趣。”沈执砚将画推到他面前,语气温和。
江晴呆呆地看着那幅瞬间变得生动有趣的墨竹麻雀图,又抬头看看沈执砚含笑的眼,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还有一种陌生的、让他不知所措的悸动。他慌忙低下头,盯着那幅画,小声嘀咕:“大人……您真厉害。”
沈执砚笑了笑,没说话,只是重新抽出一张纸铺好。“再来。”
这一次,江晴努力集中精神,忽略掉手指上残留的触感和耳边挥之不去的气息。他照着沈执砚的指点,慢慢写下了一个“安”字。字迹依旧稚拙,但笔画间,已有了些微的骨架。
沈执砚看着那个“安”字,眸光微动。这是他为江晴选的字。平安,安宁。是他对他最深、也最朴素的祈愿。
“写得很好。”他轻声说,抬手,似乎想揉揉少年的发顶,手伸到半空,顿了顿,终究只是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继续练习。”
江晴感受着肩上那轻柔的、一触即分的力道,心头那点陌生的悸动,似乎又清晰了些,也……更让人心慌意乱了。
日子就在这种微妙的、暗流涌动的平静中滑过。朔州的夏日来得快,几场急雨过后,天气便燥热起来。沈执砚的伤已大好,只留下浅浅一道疤痕。公务依旧繁忙,但有了江晴那些看似琐碎、实则往往切中要害的“市井消息”,许多事情处理起来竟顺畅不少。沈执砚在州衙的威信日渐树立,那些背后的魑魅魍魉暂时蛰伏下去,朔州城表面看来,恢复了几分秩序与生机。
江晴依旧是那个快乐的、穿梭于大街小巷的“闲人”江晴,画糖人,听闲话,帮东家西家跑腿。只是他往州衙跑得更勤了,停留的时间更长了。州衙上下,从沈忠到普通差役,似乎都已默认了这位“江小哥”的特殊存在,对他客气有加。江晴自己也渐渐重新放松下来,虽然在某些特定时刻(比如沈执砚靠近时,比如夜里偶尔会梦见那温暖的怀抱时)仍会心慌脸红,但大部分时候,他已能坦然享受待在沈执砚身边的安心与愉悦。他依旧不太明白心中那陌生的悸动究竟为何,只将它归结为对大人日益深厚的敬慕与依赖。
直到那日,沈执砚那位昔日的同窗,自京城而来的贵客到访,才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骤然打破了这微妙而脆弱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