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窥见自己心底惊涛，沈执砚待江晴，便多了几分不动声色的克制与疏离。他依旧是温和的，甚至比受伤前更少斥责江晴的“不合规矩”，但那种温和里，藏起了一些更深的东西，像是春日湖面下涌动的暗流。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减少与江晴的肢体接触。江晴再递水递药时，他会刻意用指尖避开触碰；夜里若江晴又趴在他床边睡着，他不再任由他握着手，而是轻轻将手抽回，再替他盖上薄毯。他恢复了独自处理大部分事务的习惯，即使江晴眼巴巴地坐在一旁，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偶尔会问些市井琐事，或是指点他认几个字。
江晴很快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本就心思敏锐，只是对情爱之事懵懂。他只觉大人待他似乎“客气”了不少，不再像前些日子病中那般，允许他靠近，甚至……依赖。他有些无措，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是大人嫌他笨手笨脚照顾不周了？还是他总在衙门里赖着，惹大人烦了？
他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意说笑，进书房前会先轻轻敲门，得了允许才进去。他依旧每日来，带些新鲜的吃食或小玩意儿，却不再像献宝似的直接放到沈执砚桌上，而是默默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他依旧会守在炉边煎药，但不再抢着喂食，只是将药碗和调羹放好，便退到一边。
沈执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头像被细针密密地扎着，泛起细密的疼。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想说“不是你的缘故”，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下。他能说什么？说自己对他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所以不得不避嫌？那只会吓跑他，或是让他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自己。他宁可维持这份表面的平静，哪怕这平静下，是他独自咀嚼的苦涩。
一日午后，沈执砚在院中慢慢走动，活动筋骨。伤口已愈合大半，只是动作稍大仍会牵痛。江晴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件外袍，预备着随时给他披上。
“大人，”江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比平日低了些，“您是不是……嫌我烦了？要是……要是我在这儿碍事，我、我可以少来些……”他说这话时，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失落。
沈执砚脚步一顿，心头那根细针狠狠扎了一下。他转过身，看着少年低垂的脑袋和紧抿的嘴唇。阳光很好，可少年周身却笼着一层淡淡的、不属于他的阴郁。
“没有。”沈执砚听见自己说，声音有些干涩，“你从未碍事。”
“那您……”江晴抬起头，眼睛里有困惑，也有小心翼翼的期待，“您最近都不怎么理我。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沈执砚沉默了。他看着江晴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那里面的情绪如此直白，不掺一丝杂质。他的挣扎，他的隐忍，他的悖德之念，在这双眼睛面前，仿佛都成了不堪的污秽。他几乎要在这坦荡的注视下溃不成军。
良久，他才移开视线，望向院中那株开始抽芽的老树，缓缓道：“你很好。只是……我伤已渐愈，衙门公务渐多，你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必终日守在此处。”他顿了顿，补充道，“若得空，随时可来。”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却疏离得让江晴心里发凉。他眨了眨眼，将那股莫名的酸涩压下去，努力扯出一个笑：“哦……我知道了。那、那我今天先去集市转转，糖画架子好些天没摆了。”
“嗯。”沈执砚应了一声，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那背影不再像往日那般雀跃轻快，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耷拉。沈执砚的手指在袖中蜷缩起来，指尖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他想叫住他，想说“别走”，可最终，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抹靛蓝色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
江晴果然来得少了。从日日必到，变成隔一两天来一次，停留的时间也短了。来了，也只是放下东西，问几句伤势，说几句街面上的新鲜事，便匆匆告辞，不再像从前那样赖着不走。沈执砚的书房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哔剥声，和公文翻动的轻响。这安静，却比从前更让人难以忍受，空旷得心慌。
沈执砚开始失眠。夜里，他会披衣起身，站在窗前，看着清冷的月色。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少年明亮的笑眼，是他笨拙却执着的照顾，是他蜷在脚踏上熟睡的侧脸，也是他离开时，那微微耷拉的背影。理智告诉他，这样是对的，是保全两人，尤其是保全江晴的最好方式。可情感却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叫嚣着不甘，拉扯出绵密的疼痛。
他甚至开始后悔。后悔那日为何要说出那样疏离的话，后悔为何要将他推开。他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了那束阳光的存在，习惯了那点吵闹和温暖。如今骤然抽离，他才惊觉，这州衙后院，竟是如此冰冷寂寥。
沈忠是最先察觉自家大人不对劲的。沈执砚的食欲明显减退，人虽能下地行走办公，但眉宇间总锁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郁，偶尔对着公文出神，唤几声才回魂。沈忠试探着问：“大人，可是伤口仍不适？或是……在烦心江小哥的事？”
沈执砚抬眸，目光锐利地扫了老仆一眼。沈忠垂下头，不敢再多言。沈执砚却知，自己那点心思，怕是瞒不过这伺候多年的老人。他揉了揉眉心，疲惫道：“无事。你去忙吧。”
又过了几日，府城送来一批紧要公文，需沈执砚亲自处理并回复。他忙了整整一日，直至夜深。放下笔时，只觉肩背伤口处隐隐作痛，头也昏沉起来。他强撑着洗漱，躺到床上，却觉被衾冰凉，辗转难眠。屋外起了风，吹得窗棂呜呜作响，更添凄清。
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听到极轻的敲门声。以为是错觉，那声音又响了两下，迟疑而小心。
“谁？”他哑声问。
门外静了片刻，传来江晴压得低低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寒气：“大人……是我。我、我见您屋里灯还亮着……您还没睡吗？”
沈执砚心头猛地一跳，那点强撑的克制和疏离，在这寒夜孤寂和突然而至的声音面前，顷刻间土崩瓦解。他几乎是立刻坐起身，牵动伤口，闷哼一声，也顾不上，只急忙道：“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江晴裹着一身寒气进来，手里竟还提着他那个糖画的小箱子。他脸上有些被风吹出的红，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亮晶晶的，带着点做错事般的心虚。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沈执砚问，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我……我夜里睡不着，在附近转了转，看到您灯还亮着，就……”江晴有些语无伦次，他将小箱子放在门口，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大人，您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沈执砚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几日未见，少年似乎清减了些，下巴尖了一点，但那双眼睛望着他时，里面的关切和担忧，依旧浓得化不开。那点被他强行压下的渴望，此刻如同野草般疯长。
“过来。”沈执砚听见自己说，声音低哑。
江晴愣了一下，乖乖走近。走到床边，沈执砚忽然伸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腕。那手腕纤细，骨节分明，握在掌心，冰凉一片。
“手怎么这么凉？”沈执砚蹙眉，下意识地用自己温热的手掌包裹住那冰凉的手指，轻轻揉搓。
江晴浑身一僵，手腕处传来的温热触感，顺着血液直冲头顶，让他瞬间红了脸，连耳朵尖都烫了起来。他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他不知所措地站着，心跳如擂鼓，结结巴巴道：“外、外面风大……”
“坐下。”沈执砚松开手，往床内侧挪了挪，拍了拍身边空出的位置。这个动作，比握住手腕更具冲击力。江晴彻底呆住了，瞪大眼睛看着沈执砚，以为自己听错了。
“坐下，暖暖。”沈执砚重复，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温和。他看着他惊惶又懵懂的样子，心头那点挣扎和苦涩，奇异地淡去了一些。罢了，他想，就今夜，就放纵这一次。至少在黑暗里，他可以暂时卸下那些沉重的枷锁。
江晴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同手同脚地，在床沿坐下，却只坐了极小一点地方，背脊挺得笔直，僵硬得像块木头。
沈执砚看着他紧绷的侧影，无声地叹了口气，拉过自己身上的薄被，分了一半，盖在他腿上。被褥上还残留着沈执砚的体温，暖意瞬间包裹了江晴冰凉的膝盖。江晴身体又是一颤，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两人一时无话。屋内只剩下炭火细微的噼啪声，和彼此交错的呼吸。气氛微妙而凝滞，某种陌生的、滚烫的东西在寂静中无声流淌、发酵。
“大人……”许久，江晴才蚊子哼哼似的开口，“您……是不是生我气了？”
“没有。”沈执砚回答得很快。
“那您前几日……”
“是我不好。”沈执砚打断他，声音低沉，带着疲惫，也带着一种近乎坦白的温柔，“公务烦心，牵动伤口，情绪不佳。不是针对你。”
这话半真半假，却奇异地抚平了江晴心中连日来的委屈和不安。他偷偷抬眼看沈执砚，见他靠在床头，面色在灯光下确实有些苍白倦怠，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沉郁。江晴心里那点别扭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心疼。
“那……您伤口还疼吗？”他问，声音大了些，也自然了些。
“好些了。”沈执砚看着他，“你呢？这几日……在忙什么？”
“就……老样子，摆摊，听闲话。”江晴挠挠头，“对了，听说北边来了一队行商，带着些关外的新奇种子，有些耐寒的菜种，说不定能在咱们这儿种。还有，码头那边最近货船多了，工钱涨了些，但包工头抽成也狠……”
他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那些市井见闻，眼睛渐渐恢复了神采。沈执砚安静地听着，不再打断，也不再觉得聒噪。这些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话语，像温润的水，一点点浸润他干涸疲惫的心田。他忽然觉得，那些所谓的规矩、体统、前程烦恼，在这样真实的、活生生的温暖面前，是多么苍白无力。
江晴说着说着，声音渐低，眼皮也开始打架。他今日似乎走了不少路，本就困倦，此刻在这温暖安静的环境里，被褥柔软，身边人的气息让他感到无比安心，强撑的精神便松懈下来。
沈执砚看着他脑袋一点一点，最终轻轻歪倒，靠在了自己肩头。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带着少年干净的、微甜的气息。沈执砚身体骤然绷紧，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触碰的那一小片皮肤，滚烫灼人。
他僵硬了片刻，终究没有推开。他微微侧过头，下巴几乎能触到少年柔软的发顶。他极轻、极慢地抬起手臂，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轻轻落下，虚虚地环住了少年单薄的肩膀，将他更稳地纳入自己怀中。
江晴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睡得愈发沉了。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呢喃什么。
沈执砚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怀中人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熨帖着他冰冷了太久的身心。窗外的风声似乎远了，世间的烦扰也暂时被隔绝。这一刻，只有怀里的温暖和重量，如此真实，如此让他……贪恋。
他低下头，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凝视着少年毫无防备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鼻梁秀挺，嘴唇是健康的淡红色。沈执砚的目光流连在那嘴唇上，眸色渐深，喉结滚动了一下。
一个近乎罪恶的念头闪过脑海。他几乎要克制不住，想低头，去触碰那近在咫尺的温热。
最终，他只是极轻、极轻地，在少年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如羽毛般、一触即分的吻。带着无尽的珍惜，和深埋心底、无法言说的情愫。
“睡吧。”他在心底无声地说。
然后，他就这样拥着他，睁着眼，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浓黑转为深蓝，又透出朦胧的青灰。
怀中的小太阳，正发出均匀清浅的呼吸，照亮并温暖了他整个后半夜，乃至似乎可以预见的、未来的漫漫长夜。那些挣扎、彷徨、隐忍，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也有了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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