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绝对的黑暗吞没了一切。
洛恩斯仰面躺在冰冷的地上,粘稠的血液将他与地板紧紧相连。五处枪伤像五枚烧红的铁钉,嵌在皮肉深处,随着每一次微弱的心跳灼烧、抽痛。冰冷的麻痹感与尖锐的痛楚交织,将他牢牢钉在这片诡异的黑暗里,连挪动一根手指都需耗费莫大的力气。
“咳……咳咳……”他艰难地偏头,吐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淤血,气息微弱。“下手……可真够分量。”
疼痛令人清醒,也令人疯狂。但在这极致的痛楚中,他眼底却燃着一簇幽暗的火。
“不过……这样应该够了。”他望着头顶虚无的黑暗,喃喃自语,仿佛在确认某个疯狂的赌注。“够资格……再去见她了。”
恍惚间,一抹银白色的光影刺破脑海中的黑暗——是一位少女模糊的侧影,长发如流泻的月华。这个影像一闪而过,却带来了短暂的、足以对抗剧痛的宁静。
“嗯?‘再一次’见到‘她’?”一个沉稳、苍老,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黑暗中响起,近得仿佛就在耳畔低语,“能告诉我……那个‘她’,是谁吗?”
谁?!
洛恩斯心脏骤然一缩,全身肌肉绷紧,下意识就想弹起身!但剧痛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狠狠按回地面,只能发出痛苦的闷哼。
“别紧张,孩子。抱歉,吓到你了。”那声音带着歉意,却从容不迫。紧接着,一点柔和的光晕在黑暗中亮起,由远及近。
光芒中,一位老者缓步走来,停在洛恩斯视野上方。他穿着样式古朴的长袍,银发如雪,面容布满岁月沟壑,却奇异地透着温暖与祥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身躯散发着稳定的、月亮般柔和的光辉,照亮了周围一小片暗红的地面,也照亮了洛恩斯惨白染血的脸。
“我叫洛恩斯。”老者俯视着他,眼神深邃,“是另一个你。或者说……是你沉睡的灵魂。”
洛恩斯眯起被光线刺得生疼的眼睛,适应了几秒,才哑着嗓子开口,语气里满是荒谬:“你们……灵魂都自带照明?能不能站远点,太晃眼了。”
老者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失笑,后退两步,身周光芒也收敛些许。“好,好。那么,洛恩斯,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你想离开这里吗?”
“不想。”回答快得几乎没有间隙。
“如果是为了进入‘高级少管所’去见某个人,”老者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他内心最隐蔽的角落,“那么,恐怕你会失望。”
洛恩斯瞳孔骤缩!一直沉寂如死水的眼中,猛然迸发出冰锥般的锐利与杀意:“你——怎么知道?!”
“我说了,我是你的灵魂。你所有的记忆、渴望、乃至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念头,我都知晓。”老者无视那骇人的杀气,语气平和却字字锥心,“就算你赌上性命,如愿去了那里,见到了她。然后呢?之后的路,你想过吗?”
“我……”少年张了张嘴,汹涌的杀意被这个最简单的问题钉在半空,迅速褪去,露出底下深藏的茫然。然后呢?他从未想过“之后”。见到她,似乎就是一切苦难的终点,是黑暗中唯一的目标光点。可光点之后,依旧是黑暗。
“然后,两个人一起,在那个更大的监狱里,被烙上更深的‘异类’印记,度过一眼能望到尽头的一生?”老者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沉重的共鸣,“洛恩斯,你真的甘心吗?甘心让你们的人生,永远定格在‘囚徒’和‘怪物’的标签下?”
“甘心?!我怎么会甘心!”一直压抑的情绪如同找到裂口的熔岩,轰然爆发!洛恩斯不顾剧痛挣扎着想要坐起,声音因嘶吼而破裂,“可我能做什么?!这标签是他们用烧红的铁烙在我骨头上的!从我被判定为‘反社会’的那天起就决定了!我什么都没做错,可所有人都说我是怪胎,是渣滓,是不该存在的错误!我能做什么?!除了变得更坏,更符合他们的预期,我还能做什么?!”
怒吼在黑暗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年乃至更久积压的绝望、愤怒与不甘。这是他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宣泄。
老者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嘶吼停歇,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时,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力:“所以,我来帮你。给你一个选择:是以洛恩斯的身份,在监牢里腐朽;还是换一个全新的身份,带着她,走到阳光下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喘息声渐渐平复。洛恩斯抬起通红的眼,死死盯着老者,警惕重新盖过了激动:“证明。你怎么证明,你是我,而不是什么想趁机占据我身体的……东西?”
“如你所愿。”
话音落下,老者身上柔和的光芒开始流转、汇聚。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被无形的手抚平,迅速消退;佝偻的背脊一寸寸挺直;浑浊的双眼变得清澈、明亮。银白的长发缩短、变幻色泽……
几息之间,站在洛恩斯面前的,已不再是那位慈祥老者,而是一个少年。
一个除了脸上没有伤痕、眼神温润平和之外,无论是五官、身形,甚至细微的神态习惯,都与洛恩斯一模一样的少年。
“你……你……”洛恩斯彻底失语,仿佛在照一面奇异的镜子,镜中的自己却带着他早已遗失的、属于“人”的温度。
“现在,可信了么?”“少年洛恩斯”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温暖,仿佛能驱散周遭的黑暗与寒冷。“如果信了,就抓住我的手。”
他伸出那只散发着微光的手。
洛恩斯死死盯着那只手,又看向对方和自己完全一样的脸。理智在尖叫着危险,但内心深处,那股被勾起的、对“另一种可能”的微弱渴望,以及孤注一掷的赌徒本性,最终占据了上风。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沉重而染血的手,向前伸去。
指尖相触的刹那——
嗡!
温暖的流光从接触点炸开,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冰冷的黑暗、粘稠的地面、刺骨的疼痛……一切骤然消失!
视线清晰时,洛恩斯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温暖、干燥、充满生活气息的小房间里。木质地板光洁,靠墙是一张铺着干净被褥的小床,窗边有书桌,而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摆满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食物:烤得金黄的肉排、浓稠的肉汤、新鲜的面包、甚至还有一小碟罕见的甜点。
食物的香气霸道地钻入鼻腔,早已空瘪的胃袋顿时发出雷鸣般的抗议。从被关进禁闭室起就水米未进,加上重伤和剧烈消耗,他的身体已到了极限。洛恩斯盯着那桌美食,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吃吧。”少年形态的“洛恩斯”坐在桌边,托着腮,眼神了然,“吃饱了,才有力气谈正事。”
最后的戒备,在生理本能面前土崩瓦解。洛恩斯几乎是扑到桌边,顾不上形象,开始狼吞虎咽。食物的温热和美味真实得不可思议,迅速补充着他枯竭的体力与精神。
在咀嚼吞咽的间隙,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灵魂?救赎?听起来像童话里骗孩子的把戏。但对方展现的能力,以及对自己内心最深处秘密的了如指掌,又无法用常理解释。赌一把?如果真能获得自由和力量(他注意到他一进入这个空间,身上的伤口就在快速愈合,疼痛也不翼而飞),任何代价……似乎都可以考虑。至于这个“自己”是否别有用心?洛恩斯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利益,可以交换;背叛,必须清除。
“洛恩斯”安静地看着他风卷残云,轻轻叹了口气,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语:“都说上辈子倒霉透顶,下辈子就能走运……怎么轮到‘我们’,还是这么一波三折?”
沉浸在久违饱腹感中的洛恩斯并未听清。
当最后一口肉汤下肚,洛恩斯用沾着袖子擦了擦嘴,恢复了那副淡漠警惕的模样,直截了当:“说吧,什么条件?需要我付出什么?”
“洛恩斯”微微一怔,随即摇头,眼神清澈:“没有条件。我不是在利用你,我是在救‘我们’。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衰老二十岁,以完全不同的容貌和身份,重获新生。第二,保持你现在的样貌,但我只能带你离开,以后的生活……我暂时无能为力。”
洛恩斯眯起眼,迅速思考。片刻后,他嘴角勾起一抹近乎邪气的弧度:“小孩子才做选择。我两个都要。”既然对方有改变年龄的能力,那么“既能变老也能变年轻”的贪心要求,或许并不过分?
“你……不要得寸进尺。”“洛恩斯”眉头微蹙。
“你即是我,我即是你。”洛恩斯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试探着步步紧逼,“你能让我老二十岁,自然也能让我再年轻回来。对吧?”
“你可真是……贪得无厌。”“洛恩斯”的语气骤然降温,眼神里闪过一丝洛恩斯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
洛恩斯心头一紧,背脊发凉。赌错了?冷汗瞬间渗出。
然而,“洛恩斯”脸上的冰霜突然融化,化作一个带着无奈和欣赏的灿烂笑容:“不愧是我,真够聪明!”
洛恩斯暗自长舒一口气,但悬着的心仍未放下。
“不过,”“洛恩斯”笑容微敛,语气转为严肃,“这样的话,我有个前提条件。”
“说。”洛恩斯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需要你身体……临时的‘控制权’。”“洛恩斯”措辞谨慎,观察着洛恩斯的脸色,“唯有如此,我才能施展全部力量,完成这种‘双重转换’。但主权永远在你,任何控制行为,必须经过你明确同意。这并非掠夺,而是……合作。你觉得呢?”
沉默在温暖的房间里蔓延。洛恩斯垂眸,权衡着最大的风险(被夺舍)与最高的收益(自由、力量、与她同行的未来)。几秒钟后,他抬起头,脸上绽放出一个与对方之前截然不同的、带着疯狂赌徒意味的明媚笑容。
“好。我答应。”
“那么,契约成立。”“洛恩斯”似乎并不意外,他抬手轻轻一挥,一张散发着微光的羊皮纸和一支羽毛笔凭空出现在桌上,纸上浮现出奇特的符文与空白处。
“还要签字?”洛恩斯挑眉,“‘我’信不过‘我’自己?”
“现在的你,变化太大。”“洛恩斯”看向他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伤感与疏离,“我已不敢说,完全认识你了。”
洛恩斯不再多言,拿起笔。纸上符文流转,自动显现出双方的名讳——“签订者:洛恩斯(现世)”;“契约者:洛恩斯(魂源)”。
“名字一样真麻烦,”洛恩斯随口道,“不如你叫洛恩斯一号,我叫洛恩斯二号?你当老大?”
“没这个必要。”“洛恩斯”摇头,羊皮纸在他手中化为光点消失,“契约已入魂心,违背的代价,你我都清楚。”
“接下来呢?你进到我身体里?”洛恩斯指了指自己。
“还不行。”“洛恩斯”的目光变得深邃,“你现在的身体,就像一栋破败漏风的茅草屋,承受不住真正的风暴。你必须先让这具躯体变得足够坚固——你必须先成为‘魂者’。”
“魂者?”洛恩斯咀嚼着这个今天第二次听到的词汇,联想到警长展现的猫耳与超凡听力,在对方隐含期待的目光中,他歪了歪头,给出了一个让“洛恩斯”瞬间哭笑不得的答案:
“就是……那些会突然‘返祖’,长出动物耳朵尾巴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