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视着富冈义勇那双平静无波的湛蓝色眼眸,仿佛要从中找出哪怕一丝涟漪。但他眼中,只有一片沉静的海。
“伤口没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哦。”他应了一声。
接下来,便是我们之间惯有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和彼此轻不可闻的呼吸。
“抱歉。”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如果我能早点到达,你的家人或许……”
“没用的。”我打断他,不愿听到那个假设。
他的气场明显一敛,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似乎更沉郁了些。“没错,”他垂下眼帘,盯着地板,“我确实没用。”
“…我不是这个意思。”看着他罕见流露出的内疚,我心头一窒,无奈地叹了口气,“莲月…不,那个存在出现时的气场,是压倒性的危险。那不是你们‘柱’能够应付的范畴。”
他猛地抬眼:“…是上弦之鬼?”
“我怎么知道。”我移开视线。上弦?光是这个词,就让我背脊发凉。
沉默再次降临,却比之前更沉重几分。
“你盘发的簪子,”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还有他送你的护身符,掉在地上,我都捡回来了。”他说着,有些生疏地在队服内袋摸索,掏出那两件让我心情瞬间复杂到极点的东西。
它们躺在他带着薄茧的掌心,金簪依旧闪着冷光,朱红钻石却像凝固的血。护身符的布料沾了尘土,边缘还带着暗色的污渍。
“你还要吗?”他直率地问,“不要的话,我扔了。”
视线触及它们的刹那,剧烈的头痛便毫无征兆地袭来,混杂着甜言蜜语的欺骗、血色月夜、冰冷的触感……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不要了。”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但你别扔。找个抽屉,或者什么偏僻的房间,放进去吧。”
“行。”他没多问,将东西仔细收好。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再次开口,语气带着点公事公办的斟酌:“主公大人…嘱咐过我。让我作为你为数不多认识的人,多与你接触,帮助你适应这里。”他抿了抿嘴,那是个近乎于无的细微动作,“等你决定好了答案,告诉我,我会带你去主公的宅邸。”
“这回,多谢你了,富冈。”我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他,“我的父母被杀…是我的错。是我看错了人,明明他们…再三提醒过我的。”
他听着,脸上没什么波动,只是那湛蓝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快掠过,难以捕捉。
“关于加入鬼杀队的事,我会好好考虑。”我补充道,“真的很感谢。”
“不用谢我。”他站起身,动作利落得带起一阵微风,“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这是工作。”
门“吱呀”一声被轻轻带上,将他沉默的身影隔绝在外。房间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满室挥之不去的药草味。我缓缓靠回枕头,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和他对话,总像在小心翼翼地走过一片布满无形冰层的湖面。
接下来几天,日子在蝶屋规律的作息中缓慢流淌。阳光每日透过纸门,在榻榻米上移动着清晰的光斑。蝶屋的孩子们像一群勤劳而欢快的小蝴蝶,每日定时为我换药,她们柔软的手指和叽叽喳喳的关怀,是这苍白日子里唯一的暖色。偶尔能看到那位气质温婉却步履匆匆的蝴蝶忍小姐,在病房外闪过身影,空气中便留下一丝淡淡的、清苦的紫藤花香。
富冈义勇也如他所言,几乎每日下午都会出现。我们的“聊天”通常由他一句生硬的“今天感觉如何”开始,然后在我“还好”的回答后,陷入长时间的静默。有时候他会看着窗外的树,有时候则只是坐着,仿佛在进行某种必要的“陪伴任务”。我猜,这大概就是主公所说的“接触”和“帮助适应”。虽然过程古怪,但不可否认,这种规律的、沉默的到访,某种程度上的确让我感到自己还未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
然而,平静的表象之下,噩梦的阴影从未远离。夜深人静时,那些画面总会不请自来。更让我无法释怀的,是当日一些诡异的细节。
为什么,我会脱口而出“鬼舞辻无惨”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仿佛它早已刻在我的灵魂深处。为什么,仅仅是他的气息,就让我恐惧到几乎灵魂出窍,双腿发软?一个隐约的、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我,是否在不知不觉中,已不再完全是人类?
可每当清晨的阳光毫无阻碍地洒落在我脸上、身上,带来清晰的暖意而非灼痛时,我又会否定这个猜想。鬼,是不能见光的。
我将这份疑虑抛给了富冈义勇。某次沉默的下午,我直截了当地问:“我身上,有鬼的气味吗?”
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真的仔细感知了片刻。“日常没有。”他回答得严谨,“但…在周围人少安静的时候,偶尔会捕捉到一丝极淡的、属于鬼的…感觉。很淡,几乎难以察觉。”
他看起来并未因此产生警惕或厌恶,甚至没有将这件事上报的意图。“如果真的在意,”他给出建议,依旧是那种平淡的语气,“可以找蝴蝶咨询。她更专业。”
于是,在身体恢复了一些后,我拜访了蝴蝶忍的研究室。与想象中严肃的研究者不同,她声音温柔,笑容甜美,带着一种少女般的好奇心,却又能让人立刻感受到她的可靠。
“你的身上,确实附着着一丝很特别的‘气息’呢。”她闭目感知后,紫藤花色的眼眸带着探究望向我,“但既然你能正常进食,也无惧阳光,情况就很特殊了。”她取了一小管我的血液作为样本,动作轻柔而专业,“我先做些研究,请别担心。”
“好的,麻烦您了,蝴蝶小姐。”
“不麻烦哦—”她笑起来,眼弯如月。
第二天清晨,我被蝶屋的女孩们匆匆唤醒。“铃小姐!快醒醒!忍小姐让你马上去一趟研究室!”
她们几乎是簇拥着我完成了洗漱,然后将我带到了那个充满药草和仪器气味的地方。
蝴蝶忍的表情比昨日严肃了许多,她拿着一份报告,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铃小姐,你的情况…非常特殊。”
我的心微微一沉:“我的血液里…有鬼的成分?”
“不完全是。”她示意我坐下,语气尽量放缓,“你的细胞…大约有一半,呈现出被‘鬼化’力量侵蚀、破坏又诡异地停滞下来的痕迹。就像一场本应剧烈的变异,进行到一半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你身上那丝极淡的鬼的气息,根源就在于此。”
她倾身向前,目光锐利而关切:“请仔细回想,过去是否经历过什么…与‘鬼’相关的、可能造成‘侵蚀’的事件?通常,从人向鬼转化的过程是极其痛苦且意识清醒的。”
我再次潜入记忆的深海,仔细搜寻。与“莲月”相识以来的点滴,每一句对话,每一次触碰…除了最后那地狱般的夜晚,之前的一切都包裹在看似正常的温柔外壳下。没有任何关于痛苦变异的记忆。
“没有。”我肯定地回答,“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任何相关的经历。”
“这就奇怪了…”蝴蝶忍用指尖轻轻点着下巴,陷入沉思,“这种‘半途而废’的侵蚀,而且是在你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完成…这需要何等精密的控制力,又带着何种目的?”她抬头看我,“我会将这份样本和报告进行进一步分析。在此期间,请务必留意身体的任何异常,及时告诉我。”
“我明白。”
事情暂时搁置,但蝴蝶忍和富冈义勇都默契地没有将我的异常声张。我明白他们的顾虑——在对抗鬼的组织里,一个身怀鬼之气息的人,难免会招致不必要的猜疑和审视。
鬼舞辻无惨…你究竟想做什么?在我毫无察觉时,悄无声息地埋下这颗“半鬼”的种子,是实验?是标记?还是某种更漫长、更恶毒计划的序曲?
疑问像藤蔓缠绕心头,但我知道,答案不会轻易浮现。
时间在养伤与等待中又过去一周。身体的伤痕在蝶屋精心的照料下基本愈合,力量也逐渐恢复。当清晨我能在庭院中完整打完一套父亲曾教过的、用于强身健体的基础呼吸法时,我知道,是时候了。
我找到正在庭院水池边(似乎是在发呆)的富冈义勇。“富冈,我的伤已经好了。请带我去见主公大人吧。我的答案,已经决定了。”
他转过头,看了我几秒,仿佛在确认我的状态。“好。”他站起身,“现在就走。”
他没有多问一句关于“答案”是什么,只是沉默地走在我前方半步,领着我穿过蝶屋曲折的回廊,走过总部训练场边缘洒满阳光的空地,最终停在一处看似普通的院墙门前。这里已经是总部建筑群的边缘,更远处是茂密的山林。
“就是这里。”他示意我上前。
“不是说好你带我去的吗?”我有些疑惑。
“哦,”他解释,语气平淡如常,“我指的是送到入口。主公大人的宅邸,是鬼杀队最核心的机密,位置绝不外泄。”
“那具体……”我还想再问,突然从旁边悄然出现两名身着黑衣、脸覆布巾的“隐”队员。他们动作迅捷而恭敬,却不容拒绝。
“失礼了,铃小姐。”一位听声音是女性的“隐”轻声致歉,随即用柔软的布条轻轻蒙上了我的眼睛,又用特制的耳塞隔绝了大部分外界声响。
视野和听觉瞬间被剥夺,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与模糊的静谧。“诶?等等——”突如其来的感官封锁让我下意识绷紧了身体。
“这是觐见主公大人的必要流程,为确保宅邸位置绝对安全,请您见谅。”那位女性“隐”再次解释,声音透过耳塞显得沉闷而遥远。紧接着,我感到身体一轻,已被她稳稳背起。
“我们出发了。”她低声道。
颠簸感传来,我能感觉到她以极快的速度、异常轻盈的步伐在山林或复杂的路径中移动。方向感彻底迷失,只有风擦过脸颊的触感,以及身体随着背负者起落带来的轻微失重。黑暗中,其他的感官被放大。我闻到泥土、青草、偶尔掠过的淡淡花香,还有“隐”队员身上干净的皂角气味。
这段路程比想象中漫长。起初,我还能在心中默默计数,试图记住转折,但经过许多“隐”的接力,很快便在持续的颠簸和感官剥夺中放弃了。时间感变得模糊,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片刻。
就在我开始感到有些昏沉时,移动停了下来。我被小心地放下,双脚触到坚实平整的地面。蒙眼布和耳塞被轻柔取下。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我眯起了眼睛。适应了片刻,眼前的景象映入眼帘。
我已身处一个静谧典雅的日式庭院之中。脚下是精心铺设的踏石,延伸向不远处的和风宅邸。庭院里,松树姿态苍劲,修剪得体的灌木郁郁葱葱,一方净水池点缀其间,几尾锦鲤悠然游弋。空气中弥漫着宁静祥和的气息,与总部训练场的肃杀、蝶屋的药草味截然不同,仿佛是两个世界。
宅邸的廊檐下,纸门静静地开着。一位身着淡色和服、气质温润如玉的男性,正跪坐在廊边。他面容清俊,眉眼柔和,嘴角含着悲悯而平和的微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额头至双眼上方,有着长片深红色的、仿佛火焰灼伤般的痕迹,但这丝毫未损他的雍容气度,反而增添了一丝神秘与神性。
他仿佛早已感知到我的到来,微微侧头,“看”向我所在的方向——尽管他的双眼似乎无法视物。
“欢迎你的到来,铃。”他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竹林,清澈、温暖,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一路辛苦了。我是产屋敷耀哉,鬼杀队当主。请近前来,让我好好‘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