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熄了。
不是缓缓褪去，是被一把掐灭。像有人突然捂住了整个世界的眼睛。
夜辰和紫荷的脚刚踏进门缝，那朵在他们脚下绽放的彼岸花便凝固在半空，金紫光芒如冻住的血丝，一寸寸黯淡下去。紧接着，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没有风，没有呼吸，连心跳都像是被吸进了无底的黑窟。
他们站在一片虚无里。
脚下是某种柔软的东西，踩上去像踩着干枯的花瓣，却又冷得像铁。低头看，是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花影铺成的地面，每一步落下，涟漪便从足底荡开，一圈金紫，一圈暗红，像心跳，又像某种垂死的搏动。
他们松开了手。
可意识还在连着。那种感觉比触碰更清晰——像是两根缠在一起的脉，同起同伏，同痛同息。
夜辰没说话。他转头看紫荷。
她脸色有点白，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
“三哥……”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里好安静。”
话音落下的瞬间，连她的声音也被吞了进去。
不是听不见，是根本没发出。
仿佛这片空间，只允许存在，不允许诉说。
只剩下心跳。
他们的。
同步的。
咚——
咚——
夜辰抬手，指尖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腕。
不是为了确认她在，而是为了确认他自己还活着。
她的脉跳得很慢，很稳，带着一股温软的生机。
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闭上眼，试图感知文杰的气息。
药香。
苦梅味。
还有那股子总混着酒气的、懒散却让人安心的味道。
他闻到了。
很淡，断断续续，像隔着千山万水。
他还闻到了珺璟身上的狐尾香，怯生生的，像初春的雪。
甚至……有一丝极弱的、属于十弟的魂息，像小时候躲在紫荷裙摆下的那个孩子，怯怯地探出头。
他们在里面。
一定在。
他睁开眼，正要说话，却见紫荷忽然弯下腰，闷哼一声，跪了下去。
“荷儿？”
他立刻蹲下，伸手扶住她肩膀。
她浑身在抖，额头渗出细汗，一只手死死按住左手腕。
夜辰顺着她的手看去——
生息灵脉的位置，浮现出一圈古老的符文。
形如玉玺，边缘刻着看不懂的纹路，正缓缓流转着金光。
那光不是温和的，是烫的。
像烧红的烙铁，压在皮肉上。
她的皮肤已经开始泛红，血管微微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
“疼……”她咬着牙，声音发颤，“好烫……像有人在烧我的骨头……”
夜辰掌心一翻，幽冥阴元立刻覆上她手腕，想以寒气压制那灼热。
可刚一接触，金光猛地一涨，刺啦一声，像烧红的铁条捅进血肉。
他的手背瞬间焦黑一片，皮肉卷曲，鲜血渗出。
他没松手，反而压得更紧。
“忍着。”他说，声音低沉，“我在这。”
“不是外伤……”她喘着气，抬头看他，眼里全是痛，“是……是从里面烧起来的……它在说话……”
“谁在说话？”
“天道。”她闭上眼，睫毛剧烈颤抖，“它说……我不该存在……轮回之序，不容僭越……”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耳语。
夜辰却听得清楚。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扎进他心口。
他盯着她手腕上的符文，眼神一点点冷下来。
不是愤怒，是杀意。
无声的，冻结一切的杀意。
就在这时，虚空中传来一声轻叹。
一个身影从破碎的残碑后缓缓浮现，盘膝而坐，白衣如雪，长发披散，面容平静得像一尊石像。
千莲。
他没看夜辰，目光落在紫荷手腕上，静静看了很久。
然后，他开口，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灰烬。
“原来如此……你是初代生息之母的转世。”
夜辰猛地抬头，黑焰瞬间从心口炸开，缠上手臂，直扑千莲面门。
可那黑焰撞上一层无形屏障，啪地一声，碎成火星，熄灭。
千莲依旧不动。
“你杀不了我。”他说，“在这里，我是引路人，不是敌人。”
“少废话！”夜辰咬牙，手臂青筋暴起，“你把她怎么了？”
“我没动她。”千莲淡淡道，“是她的命格自己醒了。生息灵脉，从来不是天赋，是祭器。天道赋予，命定献祭。九代生息之母，皆在盛年自毁灵脉，化为养分，维系轮回运转。”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夜辰。
“唯独她——”
“被你强行挽留。”
画面突然在空中浮现。
不是幻象，是记忆的投影。
一片漆黑的井底，幼小的紫荷躺在血泊中，呼吸微弱，灵脉枯竭。
夜辰跪在她身边，一手按住她心口，另一只手割开自己手腕，将精血灌入她体内。
幽冥黑焰从他身上涌出，缠绕着她，像要把她从死亡手里抢回来。
那一夜，酆都血月当空，万鬼齐哭。
他以自身气运为引，逆改生死，硬生生将她从轮回之外拖了回来。
“你救了她。”千莲说，“可你也毁了规则。怨气积压百年，终成今日之劫。”
紫荷看着那画面，眼泪无声滑落。
“所以……我活着，是错的？”
她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夜辰的心。
“放屁！”他吼出来，声音嘶哑，“谁说的？谁定的规矩？她是我妹妹！我凭什么让她死？！”
“不是凭不凭。”千莲摇头，“是代价。若她不死，轮回将崩，万灵归虚。你护一人，毁万世。”
“那就毁！”夜辰赤红着眼，黑焰狂舞，“我夜辰的字典里，没有‘万世’，只有‘她’！天道不公，我便逆之！幽冥逆轮，重写法则！”
他抬手，掌心凝聚一团漆黑火焰，直指苍穹。
可就在火焰成型的刹那——
“若我活着是错……”紫荷突然抬头，泪眼望向他，声音破碎，“那我宁愿从未遇见你。”
时间，停了。
夜辰的手僵在半空。
黑焰凝固。
心跳乱了一拍。
他缓缓转头，看向她。
她没躲。
她看着他，眼泪一颗颗砸在花影地面上，溅起微不可察的涟漪。
“三哥……对不起……如果我没有活下来……就没有这么多事了……你也不会……变成这样……”
“闭嘴。”他低声说。
“我宁愿死在莲烬渊……干干净净……也不想看你疯魔……不想看你……为我杀人、逆天、把自己烧成灰……”
“我叫你闭嘴！”他猛地抬手，一巴掌甩过去——
可手掌停在她脸侧一寸，没落下。
他的手在抖。
指节发白，青筋暴起，像要捏碎什么。
可最终，他只是缓缓收回手，攥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血，顺着指缝滴下来。
他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像野兽。
黑焰不受控制地从他七窍溢出，缠上脖颈，爬上脸颊，像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共情逆脉反噬开始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正在被撕裂，每一寸都在烧，在痛，在溃烂。
“三哥……”紫荷伸手想碰他，却被一股无形力量弹开。
她跌坐在地，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心如刀割。
千莲抬手，一道青光从指尖射出，轻轻压在夜辰心口。
黑焰稍稍退散，反噬暂缓。
“你还不到崩溃的时候。”他说，“门后还有路。他们还在等你。”
“谁？”夜辰喘着气，声音沙哑。
千莲没回答。
他抬手，轻轻一划。
虚空裂开。
一条石廊浮现，漫长无尽，两侧铭刻着古老律令，字迹模糊，却透着森然威压。
廊道尽头，三道漆黑囚笼悬于虚空，像三颗被钉在天幕上的心脏。
夜辰踉跄起身，一步步走过去。
越靠近，呼吸越重。
第一道囚笼里，文杰闭目垂首，药鼎碎裂在他脚边，碎片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他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第二道囚笼，珺璟双目紧闭，净心灵瞳黯淡无光，像蒙了尘的琉璃。他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像在沉睡，可魂体却在轻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第三道囚笼最暗，十弟蜷缩在角落，小小的身体几乎透明，魂体如风中残烛，随时会熄。
他们都没死。
可也没活。
像被抽走了“执念”，只剩一副空壳。
“他们被剥离了执念。”千莲跟上来，声音平静，“困于试炼。唯有通过，方可归还。”
“什么试炼？”夜辰盯着那三道囚笼，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千莲没说话。
他抬头，看向石廊入口上方。
原本空白的门楣，突然浮现出金光文字——
**以爱为祭，方可通行。**
字迹一现，紫荷手腕上的符文立刻共鸣，金光大盛，烫得她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那光与门上文字交相辉映，像在回应某种古老的契约。
夜辰猛地转身，一把抓住她手臂，将她拉起来。
“别碰那门！”他低吼，“我不信这套！什么祭不祭的，我要带你们一起走！”
“不行。”千莲淡淡道，“门只容一人通过。若强行闯入，反噬将同时降临四人。你扛得住，他们扛不住。”
夜辰僵住。
他低头看紫荷。
她也在看他。
两人之间，第一次出现了沉默。
不是默契，是裂痕。
她忽然轻轻挣开他的手。
然后，她抬起手腕，看着那圈灼烧般的符文，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三哥……让我去。”
“你说什么？”
“我是生息之母。”她抬头，眼泪还在流，可眼神已经不一样了，“如果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错……那我该做的事，不是逃，是还回去。”
她一步步走向那扇门，脚步很慢，却很稳。
“你救了我一次。这一次……换我来赎。”
“站住！”夜辰一步跨上，伸手去抓她。
可她一闪，避开了。
不是躲他，是不敢让他碰到。
“别逼我。”她背对着他，肩膀微微发抖，“求你……别逼我走回头路……”
夜辰站在原地，像被钉住。
他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看着她手腕上那圈刺眼的金光，看着她一步步走向那扇写着“以爱为祭”的门。
他忽然笑了。
笑得嘴角裂开，血流下来。
“好啊。”他抹了把脸，声音冷得像冰，“你要去送死，我拦不住。可你记住——”
他抬手指向那三道囚笼，一字一句：
“他们要是少一根头发，我拆了这天道，把你从轮回里挖出来，再杀一遍。”
紫荷没回头。
她只抬起手，轻轻按在那扇门上。
金光大盛。
门缓缓开启。
里面，是一片更深的黑暗。
就在这时——
“三哥……”她突然停下，声音轻得像梦呓。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看彼岸花吗？”
夜辰一怔。
记忆如潮水涌来。
百年前。黄泉尽头。
她才十岁，穿粉色裙衫，躲在文杰身后不敢看他。
他走过去，蹲下，平视她。
“你是紫荷？”
她点头，偷偷瞄他一眼，又低头。
他牵起她手：“走，我带你去看花。”
她跟着他，一路走到花海中央。
她指着一朵半开的花：“三哥，它为什么不开？”
他看了很久，说：“等对的人。”
她仰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那我等你。”
他愣住。
然后，轻轻揉了揉她头发。
那是他第一次笑。
真心实意地笑。
此刻，那朵花在她脚下缓缓绽放。
金紫双色，光尘飘散。
她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
眼泪滑落。
嘴角，却弯了一下。
门，关了。
夜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黑焰从他心口缓缓溢出，缠上手臂，爬上面颊。
他的呼吸越来越重。
心跳，越来越乱。
共情逆脉彻底失控。
魂魄在烧，在裂，在崩。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道被符文灼伤的疤痕。
然后，他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门。
脚步很慢，却带着某种决绝。
黑焰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像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门上金光未散。
**以爱为祭，方可通行。**
他停下，抬手，轻轻抚过那行字。
指尖，留下一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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