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不是光。
是碎。
夜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他只记得那道金紫光芒炸开的瞬间,像有人把整个宇宙撕成了粉末,又塞进他的骨头缝里碾磨。他想抓住紫荷的手,可手指刚一用力,整个人就开始瓦解——皮肉、筋骨、魂魄,全都化作细碎的光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四面八方扯。
他听见了花的声音。
彼岸花在开,在谢,在哭,在笑。
然后,一切归寂。
……
他站在血月下。
脚下是碎石,头顶是残破的天穹。风里有铁锈味,混着腐烂的莲花香。他低头,看见自己怀里抱着一个人。
紫荷。
她闭着眼,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泛着诡异的紫青。她的呼吸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可夜辰知道,她快死了。
这不是记忆。
这是刀,插进他心口,再慢慢转。
他知道这一幕——百年前,他在莲烬渊外找到她时,就是这个样子。那时她被千莲囚禁三月,灵脉枯竭,只剩一口气吊着。他抱着她一路杀回酆都,血染十万里长空。可现在……不一样了。
这次,是**他**亲手杀了她。
“三哥。”
她忽然睁眼,声音轻得像梦呓。
夜辰浑身一颤。
“你终于……杀了我。”她说完,嘴角竟弯了一下,像是在笑。
“放屁!”他吼出来,声音嘶哑,“谁说的!我救你了!我把你救回来了!”
他低头看她,却发现她胸口裂开一道口子,金光正从里面缓缓抽离。而那根金丝的另一端,握在他自己手里。
是他拔出来的。
是他亲手,把她的灵脉本源抽了出来。
“不……”他喉咙发紧,手抖得厉害,“不是我……不是我……”
“是你。”她轻轻说,“你为了救我,把命都烧干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宁愿死在别人手里,也不想看你变成魔?”
四周忽然响起无数声音。
万鬼在哭。
“帝尊弑亲——”
“共情逆脉,逆天而行,当诛九族——”
“生息之母不该活,她活着,你就永远疯——”
夜辰跪下去,膝盖砸在碎石上,溅起一片灰。他想捂耳朵,可那些声音是从他脑子里钻出来的。他抬头,看见空中浮现出一幕幕画面——紫荷在他怀里咽气,文杰为他挡下天罚身死,珺璟被他一掌拍碎魂魄,十弟在深渊中哀嚎求救……
全是因为他。
全是因为他不肯放手。
“我错了?”他喃喃,“我不该护她?”
“你爱得太狠。”一个声音说。
他猛地抬头。
守律使站在不远处,一身白袍,手里捏着半块玉符,眼神冰冷。
“爱是罪。”他说,“情是劫。你身为帝尊,执掌幽冥,却为一人逆天,害万灵涂炭。你不是救她,你是拖她下地狱。”
夜辰盯着他,忽然笑了。
笑得嘴角裂开,血流下来。
“你说得对。”他慢慢站起来,黑焰从心口涌出,“我是拖她下地狱。”
他抬手,一把掐住守律使的脖子,将他提起来。
“可这地狱……是我给的。”
黑焰炸开,守律使化作灰烬。
可灰烬落地的瞬间,又聚成人形。
再杀,再聚。
杀不尽。
斩不绝。
因为这不是守律使。
这是他的念头。
是他心里那个声音——**你配吗?你护得住吗?你是不是反而害了她?**
他站在原地,喘着气,手垂下来。
那一刻,他真的动摇了。
也许……放手才是救她。
也许……她早就不该活。
也许……他该让她死在莲烬渊,干干净净,而不是被他拖进这场无休止的劫难里。
他闭上眼。
就在他心防彻底崩塌的刹那——
“三哥……抓稳我。”
一个声音,极轻,极远,像从很深的地方浮上来。
是紫荷。
不是幻象里的紫荷。
是**现在**的紫荷。
他猛地睁眼。
眼前的一切晃动了一下。
守律使消失了。血月淡了。怀里的尸体化作光点,随风飘散。
只有那个声音,还在。
“三哥……别松手……”
他张嘴,想回应,却发现发不出声。
但他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然后,缓缓吐出。
一呼。
一吸。
像百年前那样。
每次她受伤,他都会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呼吸。她的灵脉太弱,稍有波动就会崩,只有他能稳住她。他们从小就这么练——他数着她的呼吸,她听着他的心跳,两人同步,脉络相合。
现在没有手可以握。
但还有呼吸。
还有心跳。
他强迫自己冷静,不再去想那些画面,不去听那些声音。他只专注于自己的呼吸——慢一点,稳一点,像哄孩子睡觉那样。
一下。
又一下。
……
另一边。
紫荷睁开眼。
不,她没有眼睛。
她只有一团意识,漂浮在一片漆黑里。
可她“看”到了。
她看见夜辰站在尸山血海之上。
黑莲帝袍猎猎,赤红双瞳没有一丝温度。他抬手,一掌落下,青丘山门轰然崩塌。珺璟冲出来,挡在一群小狐面前,下一瞬,魂魄炸成光雨。
“三哥!不要——!”她尖叫,可发不出声音。
她想跑,可身体动不了。
她只能看着。
看着文杰捧着药鼎冲上来,大喊:“夜辰!醒醒!”\
夜辰回头,眼神冷漠,抬手一指,幽冥链穿透文杰胸膛,将他钉在焦土上。\
文杰咳着血,还在笑:“值了……至少你活着……”
然后,夜辰朝她走来。
一步,一步。
地面裂开,黑焰翻涌。
她终于能动了,可她没逃。她冲上去,扑进他怀里,抱住他腰,把脸贴在他胸口。
“三哥,醒醒……求你……醒醒……”她哭着说,“没有你,我怎么活?没有你,我一个人怕啊……”
他低头看她。
伸手。
不是抱她。
是掐住她脖子。
“弱者,”他说,“不该存在。”
她瞪大眼,喉咙里咯咯作响,手脚挣扎,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看着他,眼泪流下来。
不是恨。
是疼。
是心疼。
她不怕死。
她怕的是——他活着,而她不在。
她怕他一个人走完剩下的路,没有笑声,没有光,只有无边的黑。
“三哥……”她最后说,“带我走……别丢下我……”
然后,世界黑了。
她以为自己死了。
可那个声音又来了。
“荷儿……别松手。”
是夜辰。
不是魔化的夜辰。
是**她的**三哥。
她猛地“坐”起来,意识剧烈震荡。
她开始呼吸。
和他一样的节奏。
一呼。
一吸。
慢一点。
稳一点。
“你还记得……”她轻声说,像是在耳语,“初见那朵彼岸花吗?”
……
夜辰听见了。
他没睁眼,可他知道她在说什么。
记忆像潮水涌上来。
百年前。
她第一次来酆都,才十岁,瘦瘦小小,穿一件粉色裙衫,躲在文杰身后不敢看他。他走过去,蹲下,平视她。
“你是紫荷?”他问。
她点头,偷偷瞄他一眼,又迅速低头。
他站起身,牵起她手:“走,我带你去看花。”
她跟着他,一路走到黄泉尽头。
彼岸花海无边无际,红得像血,静得像死。
她忽然停下,指着一朵花:“三哥,它为什么不开?”
那是一朵半开的花,花瓣边缘泛着金紫,像是被谁偷偷点过一笔。
夜辰看了很久,说:“等对的人。”
她仰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那我等你。”
他愣住。
然后,轻轻揉了揉她头发。
那是他第一次笑。
不是冷笑,不是讥笑,是真心实意地,笑了。
……
此刻。
在意识的最深处。
那朵花,开了。
金紫双色,缓缓绽放,花瓣一片片舒展,光尘飘散,照亮了整条回廊。
四周的黑暗开始碎裂。
幻象崩解。
法则锁链一根根断裂,发出清脆的响声。
彼岸花一朵接一朵盛开,金紫光芒汇聚,凝成一座桥,横跨深渊,直通那道巨门。
门上符文流转,逆轮之门,开启一线。
夜辰和紫荷的意识在桥中央重聚。
他们没有实体。
但他们“看见”了彼此。
夜辰伸出手。
紫荷也伸出手。
十指虚握。
没有温度,没有触感。
可他们都知道——**抓稳了**。
一瞬间,整个空间震颤。
镜面地面全部碎裂,映照出的不再是心魔,而是他们一路走来的痕迹——夜辰背着她走过十万阴山,紫荷为他熬药守到天明,文杰在药谷摇头叹气,珺璟在殿前轻声唤“帝尊”,十弟笑着扑进她怀里……
所有画面,金紫交织,如潮水般涌入门缝。
钟声响起。
古老,缓慢,却与他们的心跳完全同步。
咚——\
咚——\
咚——
门内,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盘坐在虚空中,白衣如雪,长发披散,面容平静,宛如谪仙。
是千莲。
可没有魔气,没有戾意,甚至没有一丝怨恨。他像是一尊沉睡千年的佛像,终于睁开了眼。
他看向桥上那两个虚握十指的意识体,轻轻说:
“你们终于来了。”
夜辰立刻将紫荷护在身后,哪怕这只是意识投射,他依旧本能地挡在前面。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声音冷得像冰,“十弟呢?”
千莲没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夜辰,落在紫荷身上,忽然皱眉。
“她的灵脉……”他低声说,“怎会有初源符文?”
夜辰回头。
紫荷低头看向自己手腕。
那里,生息灵脉正隐隐发烫。一圈古老符文浮现在皮肤上,形似玉玺纹路,流转着微弱金光。那不是她以前有的。
她茫然地抬头:“这是什么?”
千莲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是释然。
“原来如此……”他说,“难怪你能唤醒我的本源莲花。”
夜辰眼神一厉:“你知道什么?”
“进去就知道了。”千莲轻声道,“但记住——门后无退路。唯有双生同行,方能见真相。”
他抬起手,指向门缝深处。
夜辰顺着望去。
里面漆黑一片。
可他闻到了。
熟悉的气息。
药香混着苦梅味——是文杰。
还有淡淡的狐尾香,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暖意——是珺璟。
甚至……有一缕极弱的魂息,像小时候躲在她裙摆下的那个孩子——是十弟。
“他们在里面?”紫荷声音发抖。
千莲点头:“等你们很久了。”
夜辰沉默。
他回头看紫荷。
她也在看他。
没有说话。
但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外面是深渊,是试炼,是生死未卜。
可里面,有他们拼死也要救的人。
他伸出手。
她握住。
十指紧扣。
一步,踏上门桥。
两步,走入光缝。
身影消失的刹那,最后一朵彼岸花在他们脚底绽放,金紫交缠,如誓约烙印。
门缓缓闭合。
钟声止。
回廊坍塌。
深渊归寂。
只有那圈初源符文,仍在紫荷腕上微微发烫,像一颗不肯停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