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紫光芒还悬在幽冥殿上空,像一层薄纱笼着深渊。莲台静静浮起,九重石阶层层叠叠,每一层都刻着古字,泛着微弱的光。夜辰站在第一阶上,怀里抱着文杰,紫荷一只手撑着他肩膀,指尖发白。
她喘得厉害。
方才那一道金紫光流从三人掌心涌出时,她几乎耗尽了力气。生息灵脉在体内翻腾,像是被撕开又缝合,疼得她眼前发黑。但她没松手,死死抓着夜辰的手腕,指甲都陷进肉里。
“三哥……”她声音轻得像风吹灰烬,“别再一个人扛了。”
夜辰没说话。他低头看着文杰的脸——苍白,嘴唇泛青,呼吸浅得几乎感觉不到。可就是这张脸,在他每一次失控时出现,挡在他和杀戮之间。哪怕被他恨,被他推,被他骂作“伪善之徒”,也从未真正退后。
他喉头动了动,没咽下什么,只是把人抱得更紧了些。
脚下的石阶冰冷,寒意顺着鞋底往上爬。那光流转的速度慢了下来,彼岸花的虚影在他们脚边开了一朵,又迅速枯萎成尘。
突然,穹顶震动。
一道黑影轰然坠落——幽冥印自天而降,直逼夜辰天灵。它旋转着,边缘泛起血纹,印底八个古篆浮现:**唯统情、律、罚者可登**。
“砰!”
气浪炸开,紫荷被掀得后退半步,膝盖撞在石阶上,闷哼一声。
守律使从莲台阴影中走出,玄袍无风自动,脸上没有一丝波动,像是一尊雕出来的神像。
“帝尊之位,不容私情染冕。”他声音平得像刀刃划过冰面,“此为天道试炼。登顶者生,败者魂飞。”
夜辰抬眼,眸子漆黑如渊。
“天道?”他冷笑,嗓音沙哑,“我妹妹差点死在莲烬渊,你没来;二哥替我吞毒百年,你没来;珺璟被推下锁妖井的时候,你也没来。现在倒有脸谈什么‘天道’?”
守律使不动:“天道无情,方能公正。你若执于私情,便不配执掌幽冥。”
“我不配?”夜辰一步步往前走,脚下黑莲绽开又碎,“那你说,谁配?一个看人死去都不伸手的规矩?还是你这种,连眼泪都不会流的东西?”
他话音未落,已抬手迎向压下的幽冥印。
“轰!”
黑焰冲天而起,缠住印身,与那八字古篆激烈对抗。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像是鬼魅附体。
紫荷猛地扑上前,一把抱住他手臂:“三哥!别硬闯!你会被反噬的!”
夜辰甩也不甩她,只是冷冷盯着头顶巨印:“让开。我要上去。”
“你上去干什么?”她声音抖了,“为了证明你能毁天灭地?还是为了再把自己变成那个……见人就杀的怪物?”
他终于侧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让她心头一颤。
不是怒,不是冷,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痛——像是一个人走得太久,背负太多,连哭都忘了怎么哭。
“我只是想护住你们。”他说。
“可你现在这样,就是在丢下我们!”她喊出声,眼泪滚下来,“你要是死了,或者疯了,我和二哥怎么办?我们还能靠谁?”
夜辰僵住。
守律使趁机抬手,引动幽冥印猛然下压。
“轰——!”
黑焰炸裂,夜辰整个人被砸跪在地,单膝触阶,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鲜血从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滴在石阶上,渗入纹路,瞬间被吸干。
他咬牙撑着,还想站起来。
可就在这时——
莲台震动。
第二阶亮起,符文流转,一道幻境凭空而生。
紫荷被钉在莲烬渊的岩壁上,双手双脚皆穿莲藤,鲜血顺着藤蔓往下淌。她睁着眼,声音微弱:“三哥……救我……我不想死……”
夜辰瞳孔骤缩。
幻境再变。
文杰倒在药谷,手里攥着一本残破的《情毒录》,胸口插着半截断刃,嘴里不断涌血。他抬头看向夜辰,嘴唇动了动,却只说出两个字:“……莫魔。”
最后,是锁妖井。
珺璟蜷缩在井底,浑身湿透,皮肤开始腐烂,白骨隐约可见。他抬起手,指尖朝夜辰伸来,嘴唇开合:“别走……别丢下我……”
“不——!”夜辰嘶吼,黑焰再次暴涨,整个人被杀意吞噬,“谁敢动他们!谁敢!!”
他挣脱压制,一步踏上第二阶。
刹那间,剧痛袭来。
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神识深处炸开——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钩,把他记忆里最痛的地方一一挖出,再当面烧给他看。
他跪在地上,额头抵着石阶,浑身颤抖,冷汗浸透衣袍。
紫荷冲过去,一把抱住他肩膀:“三哥!醒醒!那是假的!都是假的!”
夜辰猛地抬头,双眼赤红,黑焰缭绕:“假的?那你说,他们受的苦哪样是假的?!”
“可你现在这样,就是在走进他们最怕的事!”她哭着说,“二哥封你情绪,不是为了害你,是为了让你活着!我求你……别再疯一次了……”
她话音未落,忽然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血丝。
生息灵脉剧烈震荡,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夜辰一愣,杀意稍退。
就在这时,怀中文杰动了动。
他依旧昏迷,嘴唇干裂,却低低喃出一句:
“情非乱律……执才是劫……”
声音极轻,像风吹过耳畔。
可这一句,却像一盆冰水,浇在夜辰心头。
他浑身一震,猛地睁大眼。
“情非乱律……执才是劫……”
不是不能有情。
是他太执于“护”这个字。
他以为护住他们,就必须杀尽所有威胁。
他以为守住幽冥,就必须一人承担所有黑暗。
可他们要的,从来不是他的血洗三界。
他们要的,是他好好活着。
夜辰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戾气退去几分。
他轻轻将文杰放下,动作极尽温柔,仿佛怕惊扰一场久违的安眠。
然后,他伸手,握住紫荷的手。
又俯身,将文杰的手覆上自己的掌心。
三人的手叠在一起,血脉相连,气息相融。
刹那间,金紫光芒再度奔涌而出,顺着莲台纹路攀爬,一层层点亮。
第三阶、第四阶、第五阶……
符文如心跳般搏动,莲台发出古老嗡鸣,像是沉睡千年的意志正在苏醒。
守律使瞳孔微缩:“竟以情通律……荒唐!天道岂容如此儿戏!”
他抬手欲引动幽冥印镇压,却发现那印竟微微震颤,似有抗拒。
“这不是儿戏。”夜辰低声说,声音不再狂怒,反而平静得可怕,“这是他们用命换来的路。”
第六阶亮起。
光芒照彻深渊,万鬼低语渐止,天地阴煞悄然归位。
可就在此时——
“咔。”
第七阶尚未完全点亮,虚空忽然撕裂。
一道残影浮现。
白衣如雪,手持半朵青莲,眸子深得像月下寒潭。
是千莲。
他站在裂隙之中,身影半虚半实,仿佛随时会散去。
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夜辰脸上。
“夜辰。”他开口,声音清冷,“你护得了他们一时……可若天道要他们死呢?”
殿内骤然安静。
连风都停了。
夜辰没回答,只是握紧了手中两人的手。
千莲继续道:“你斩魔头,我渡亡魂,皆因不信轮回公正。可你可知,正是你这般‘护短’,才让天道愈发冷漠?”
他顿了顿,声音里竟有一丝疲惫:“它看你逆天而行,便一次次夺你所爱,只为逼你屈服。你越护,它越夺。这不是劫难,是你自己种下的因果。”
紫荷颤抖着开口:“那你……为何要抓我?”
千莲看向她,眼神微动,终是低声道:“因我也曾想抓住一点光。可惜……我已不是渡者,只是魔。”
夜辰沉默良久。
终于,他缓缓起身。
没有看千莲,也没有看守律使。
他一步步走上第七阶,脚步很稳,每一步落下,脚下石阶都泛起微光。
幽冥印从空中缓缓坠落,落入他掌心。
所有人屏息。
守律使眼神紧绷——他知道,若夜辰强行认主,莲台将彻底激活,酆都气运将倾注其身,届时,天道必降雷霆。
可夜辰没有将印按入眉心。
没有烙下神识。
没有宣告登基。
他转身,背对莲台最高处,将幽冥印轻轻放在顶端石台上——未握,未认,未取。
然后,他抬头,望向那被金紫光芒刺破的苍穹。
声音不高,却穿透九幽,震得万鬼伏地,深渊回响:
“那我便毁了这天道。”
话音落下。
三人血脉相连之处,金紫光流冲天而起,如龙卷般贯穿幽冥印,直射苍穹。
天穹裂开一道缝隙。
不是雷,不是火,而是纯粹的“规则”在崩解。
远处,守律使站在阴影里,低声喃喃:“双帝未归位,律不可全启……你等,终究还未准备好。”
莲台停于第七阶,不再上升。
可就在这时——
深渊之下,黑雾翻涌。
一道极微弱的光,在最深处亮起。
千莲残魂剧烈震颤,本源莲花的虚影在他胸前一闪而过,虽只一瞬,却真实存在。
他低头看着那光,嘴角极轻地动了一下。
“她……真的开花了。”
与此同时,幽冥殿外。
彼岸花海中,一朵金紫色的花苞,正缓缓舒展。
花瓣未全开,却已有香气弥漫,带着一丝生息之力。
像是某种沉睡已久的希望,终于开始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