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城,酆都上空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电光在云层深处翻滚,不落雷,只无声地撕裂天幕。幽冥印悬于半空,龟裂的纹路如蛛网蔓延,每一次震颤都让整座城池发出低沉呜咽。结界表面泛起血色涟漪,一圈圈荡开,如同被千万只手从外疯狂拍打。
城门外,万鬼嘶吼。
它们不再是散魂游魄,而是汇聚成潮,前赴后继撞向结界。怨气凝成血雾,浓得化不开,遮住了月光,也遮住了所有退路。石阶之上,守门鬼卒跪伏在地,七窍流血,魂体残缺,手中长戟断裂,指尖还死死抠着地面,仿佛至死都在试图撑住那道即将崩塌的门。
风里全是铁锈味。
还有……药香。
极淡,混在血腥中几乎察觉不到,却让人心头一紧——那是“七情封心散”的尾息,文杰亲手炼的药,本该锁住夜辰杀意的毒。
可现在,它变了。
文杰踏空而落。
他脚步未停,白衣染尘,袖口撕裂处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血已凝固,却仍在渗。怀中夜辰气息微弱,胸口起伏几乎看不见,皮肤下黑焰与金光交织游走,像两条生死缠斗的蛇。彼岸花印记在他心口时隐时现,每一次浮现,都引得远处药谷方向传来一阵微弱共鸣。
他抱着夜辰,直冲幽冥殿。
共情逆脉在他体内隐隐作痛。
不是他的痛,是夜辰的。哪怕人昏迷,哪怕心脉将断,那份痛仍顺着血脉传来,像钝刀割肉,一下一下,磨着神识。文杰没皱眉,只是脚步更快了些。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四壁鬼影幢幢。
守印鬼将倒伏在印台之下,盔甲碎裂,七窍溢出黑血,魂魄竟被撕成数段,散落在地,尚未消散,仍在微微抽搐。文杰蹲下身,指尖轻触其眉心。
刹那间,一股阴寒毒气顺指而入。
他猛地收回手,眼神骤冷。
魂伤之中,竟混着药毒之息。那味道……熟悉得令人心寒。
他掏出《情毒录》,泛黄纸页翻动,停在“七情封心散”一页。药方清晰,药材配比、炼制火候、服用禁忌,一字未改。可鬼将魂体中的毒质,却与书中记载截然不同。
去安神之效,增控魂之能。
这不是封心散,是“逆情散”——以七情封心散为基,反向炼制,专破心防,操控神志。
有人用他的方子,炼出了杀人的毒。
更可怕的是,这药需原方者精血为引,且施毒者必须曾接触过夜辰心脉——说明此人不仅知晓秘方,更曾近身帝尊,甚至……可能在他昏迷时亲手施药。
文杰盯着那页药方,忽然笑了。
笑声极轻,像是自嘲。
“查到了?”一个声音从殿外传来。
是紫荷。
她站在门槛处,脸色苍白,长裙拖地,额间金纹微闪。她刚从药谷赶来,脚步虚浮,显然强行催动灵脉,伤了本源。
文杰没回头。“还没。”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走近,声音发颤,“三哥快撑不住了,你再不救他,他就——”
“你就想让他立刻死?”文杰打断她,语气冷得像冰,“你再强行感应一次,他心脉就会彻底崩断。你以为你在救他?你是在杀他。”
紫荷猛地抬头,眼眶红了。“若换作是你弟弟,你当如何?你能眼睁睁看他痛死吗?”
文杰顿住。
他终于回头,看着她。
那一瞬,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极深,极快,像刀划过水面,涟漪未起便已平复。
他没说话,只是一掌拍出。
掌风不重,却精准震散紫荷手中凝聚的灵光。她踉跄后退,跌坐在地,眼泪无声滑落。
文杰转身,走向印台。
他蹲下,在鬼将尸体旁仔细搜寻。指尖拂过地面,忽然停住。
一点灰白粉末,藏在印台角落的裂缝里,极细,若非他医者本能,绝难发现。
他取出银针,轻轻一挑。
针尖触粉,瞬间变黑。
“药渣……”他低声说。
不是鬼将所服,是施毒者遗留。那人炼药时,不慎洒落。
他将药渣收入玉瓶,翻开《情毒录》残页,对照毒性反应、炼制痕迹、残留气息……一炷香后,他合上书,眼中寒光暴涨。
“守律使。”
这个名字,他早该想到。
天庭派来的监察者,名义上记录酆都律法执行,实则处处插手,步步紧逼。那人从不露脸,总戴半张白玉面具,立于殿角阴影,无声记录。文杰曾见他靠近夜辰,以“例行巡查”为由,探其心脉。
当时他未阻拦。
现在想来,那是下毒的最好时机。
文杰站起身,望向殿外血雾弥漫的天空。
“天庭怕的不是魔,是情。”他声音低哑,“他们要的是绝对秩序,不容半分失控。而夜辰……只要还爱着你们,就永远是破绽。”
话音未落,怀中夜辰突然剧烈抽搐。
文杰低头,只见他心口彼岸花印记灼烧发亮,黑焰自皮肤下喷涌而出,瞬间燎上梁柱。大殿温度骤升,烛火齐灭,唯有那黑焰幽幽跳动,映得夜辰面容扭曲。
他在做梦。
梦里,紫荷被锁在莲烬渊的石柱上,满脸是泪,双眼惊恐:“哥……救我……救我啊……”他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着。画面一转,十弟坠入深渊,珺璟在锁妖井底伸出手,指尖鲜血淋漓:“别丢下我……”夜辰在梦中嘶吼,却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消失在黑暗里。
情绪失控,黑焰暴涨。
文杰一把按住他心口,掌心贴上那滚烫的彼岸花印记。共情逆脉瞬间共鸣,剧痛如潮水般涌入他自己的心脉。
他咬牙,强行稳住。
不能让夜辰死在梦里。
他另一只手迅速取出一枚丹药,捏开夜辰牙关,送入其口中。药丸入口即化,带着苦香与一丝血腥味——七情散的残方,是他最后能用的镇魂之物。
片刻后,黑焰稍稍退去,夜辰呼吸渐稳,却仍紧皱眉头,似在承受巨大痛苦。
文杰松了口气,额角已布满冷汗。
他低头看着夜辰的脸,这张脸从小到大,他看了五百多年。小时候夜辰不爱说话,总躲在殿角看书,他便偷偷塞糖给他;少年时夜辰第一次杀人,夜里做噩梦,是他守了一整夜;登帝后夜辰越来越冷,他便借诊治之名,多看他几眼。
他不怕夜辰疯。
他怕夜辰死。
可现在,他亲手炼的药,成了伤夜辰的刀。
他不能再等。
他必须引守律使现身。
唯有斩断毒印源头,才能真正救夜辰。但这一去,凶险万分。守律使既敢动手,必有后手。他不能让夜辰涉险——哪怕只是一丝可能。
他站起身,走向药谷偏殿。
紫荷还跪坐在地,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
文杰走到她身后,声音缓了些:“我要走了。”
她没回头。“去哪儿?”
“去把那个偷我药方的人,揪出来。”
紫荷终于抬头,眼里含泪:“你要杀他?”
“不杀。”文杰摇头,“我要他活着,把毒解了。”
“那你……会回来吗?”
文杰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青莲玉佩。
玉佩温润,内蕴微光,是他百年前所炼,以自身精血为引,可代尝百倍痛楚——“共情试毒”之力,唯有至亲血脉方可激活。
他轻轻放入紫荷手中。
“若他再痛,你就握着它。”他说,“这次,换我来背负他的痛。”
紫荷手指微颤,紧紧攥住玉佩。
文杰转身,走向幽冥殿。
夜辰仍昏迷着,躺在软榻上,脸色灰败,呼吸微弱。文杰站在床前,静静看了他许久。
然后,他俯身,将另一枚青莲玉佩,轻轻放入夜辰手中。
玉佩贴上他掌心的瞬间,夜辰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文杰没察觉。
他直起身,袖中毒针悄然滑落,藏于指缝。针身极细,无色无味,是他为自己准备的——麻痹神经之药,只为不让对方察觉自己早知陷阱。
他最后看了夜辰一眼,转身离去。
殿门关闭的刹那,夜辰的眼皮,猛地颤了一下。
剧痛如潮水般将他从黑暗中拽出。
他缓缓睁开眼,瞳孔深处黑焰翻腾,像是要焚尽一切。心口彼岸花印记灼烧发烫,每一下心跳都像刀割。他下意识攥紧手掌——掌心有东西。
是玉佩。
青莲玉佩。
那熟悉的气息,那温润的触感,瞬间击穿了他混沌的意识。
他嘴唇微动,嗓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哥。”
声音极轻,却像一根线,牵动了整座幽冥。
与此同时,城外暗巷。
雾气弥漫,血雾被挡在城结界之外,巷内却更静,静得能听见落叶声。
文杰缓步走入。
他知道,守律使会来。
那人要的不是立刻掌控酆都,而是逐步渗透,让幽冥印彻底沦为天庭傀儡。他必会再来加固毒印,而那时,便是唯一机会。
巷子尽头,一道身影立于阴影。
白玉面具半掩,黑袍垂地,手中结印,指尖金光微闪,正遥遥操控幽冥印。
正是守律使。
“你来了。”守律使声音平淡,无喜无悲,“我以为你会等帝尊醒来。”
“等?”文杰冷笑,“等你把幽冥印彻底炼成天庭私器?”
“酆都需要秩序。”守律使缓缓转身,“夜辰纵情妄为,已成三界隐患。天庭出手,是为众生。”
“众生?”文杰嗤笑,“你口口声声众生,却用我的药毒害我弟弟。你算什么使者?你不过是个窃贼。”
守律使沉默片刻。“你明知逆情散需你精血为引,为何不早防?”
“因为我信过天庭。”文杰声音低了下来,“也信过你。”
巷子更静了。
守律使指尖微颤,结印略顿。
文杰看在眼里,嘴角扬起一抹苦笑:“为了护他,这点毒……算什么?”
话音未落,他袖中毒针悄然刺入自己手腕。
麻痹药效瞬间蔓延,他脸上却无丝毫变化。
守律使没察觉异常,抬手结印,金光直指幽冥印:“今日,便是酆都归顺之日。”
文杰没动。
他只是静静站着,看着对方。
然后,他忽然开口:“你知道夜辰为什么宁愿剜心,也不放手吗?”
守律使动作一顿。
“因为他知道,一旦放手,那些他曾拼命护住的人,就会像当年的我一样——”文杰声音极轻,“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却无能为力。”
守律使面具后的目光,终于动摇了一瞬。
就在这刹那——
文杰动了。
他一步踏出,掌中金光暴涨,直击对方心口。不是杀招,是夺印之术。他要的不是命,是证据。
守律使仓促格挡,两人交手三招,金光炸裂,巷壁崩塌。
文杰被震退数步,嘴角溢血,却仍死死盯着对方:“解药在哪?”
守律使不语,抬手欲逃。
文杰冷笑,手中金光再起。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身形一晃,膝盖一软,单膝跪地。
毒发了。
不是麻痹药,是另一种——潜伏在他体内多年的旧毒,此刻被强行催动。
他抬头,看向守律使,声音沙哑:“原来……你早就在等我入局。”
守律使站在原地,没说话。
巷角阴影里,一道模糊身影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那人手中,握着半块碎裂的青莲玉佩。
与文杰所持,竟为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