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辰倒下的那一刻，整个莲烬渊像是被按下了静音。
青光如潮水般从盛放的青莲中涌出，照得焦土泛起微弱的碧色。他仰面躺在裂开的地上，胸口塌陷了一块，皮肤龟裂如干涸河床，黑焰在他血管里游走，像即将熄灭的余烬，微弱地跳动着。
可那光还在。
嫩芽从他身下破土，一寸一寸往上顶，穿过灰烬与碎骨，带着一股执拗的生机。
紫荷的手指突然颤了一下。
不是错觉。
她被四根莲藤贯穿四肢，悬在半空，白衣早已染成暗红，长发垂落，遮住半张脸。可就在那青光照进她眉心的瞬间，她的睫毛轻轻抖了抖，眼角滑下一滴泪。
泪珠坠落，砸在莲台之上。
“嗤——”一声轻响，金光涟漪荡开，仿佛撕开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千莲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幻境消散的余温。他看着夜辰残破的身体，看着那几乎断绝的气息，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你竟真愿以命换命……”
没有嘲讽，没有得意，只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震颤。
他本以为夜辰会恨他入骨，会怒吼着扑上来同归于尽。可这个人，却亲手剜心，把精血灌进青莲根脉，只为唤醒一个早已注定要献祭的妹妹。
他图什么？
命都不要了。
念头未落，天际骤然撕裂。
九道赤金色雷火从乌云中劈下，如同九柄天剑，直指中央青莲。雷光刺目，篆刻其上的符文清晰可见——“逆契者诛”。
四个字，金光灼目，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大地轰鸣，新生的嫩芽在雷火照耀下瞬间焦枯，化为飞灰。空气扭曲，灵气倒卷，形成一股毁灭风暴，将四周残存的枯莲残骸尽数撕碎。
青莲剧烈震颤，花瓣边缘开始崩裂。
就在这时，珺璟的残魂猛地睁开眼。
银光自他瞳孔迸发，穿透雷火，直视那天罚符文。他的身体几乎透明，灵力早已耗尽，可他仍死死盯着那四个字，声音嘶哑如裂帛：“此劫专诛共生者！毁一人，双魂俱灭！”
话音落下，他残魂剧烈闪烁，像是风中残烛，随时会熄。
但他没闭眼。
他望着紫荷的方向，望着那个曾在他最绝望时笑着递来一朵彼岸花的女孩，喉咙里挤出最后一句：“撑住……”
下一瞬，虚空炸裂。
一道人影破空而至，脚踩碎雷余波，落地时震起一圈尘浪。
文杰。
他一身素白长袍沾满尘灰，袖口撕裂，脸上有道血痕，显然一路强行冲破阻隔而来。他手中紧握一块碎裂的玉佩，另一手抱着一本泛黄古籍，封皮上三个字隐约可见：《情毒录》。
他一眼就看到了夜辰。
看到了那塌陷的胸口，那几乎熄灭的心脉，那缠绕全身的黑焰。
他脚步一顿，眼底血丝瞬间暴涨。
“你——！”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刀射向千莲，“引他献祭，只为逼出渡莲真意？！”
千莲没动。
他站在雷火之下，衣袍猎猎，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漠。
“我不取她灵脉，三界皆亡。”他说，“他若不来，她还能多活一时。他来了，便只能以命换命。”
“放屁！”文杰怒吼，声音都变了调，“你算什么？你凭什么替他们选？！”
他不再废话，扑向夜辰，单膝跪地，将手中玉佩碎片贴上其心口。碎片发出微弱青光，与夜辰体内残存的幽冥印共鸣。他翻开《情毒录》，手指颤抖着翻到一页，口中念出晦涩咒语。
药气弥漫，带着苦香与一丝血腥味。
七情散的残方，是他最后能用的续命之法。
玉佩碎光与药气交织，勉强稳住夜辰那几乎断裂的心脉。黑焰稍稍退去，呼吸虽弱，却未断。
文杰喘着气，额角青筋暴起，显然承受着巨大反噬。他低头看着夜辰的脸，声音沙哑：“你这个蠢货……我说过共情逆脉不能碰……你偏要往死里走……”
夜辰没回应。
他意识沉沦，陷入一片黑暗。
幻梦浮现。
幽冥殿前，桃花未谢。
年幼的紫荷扎着双髻，穿着鹅黄色小裙，手里攥着一朵红花，蹦蹦跳跳地奔向他：“哥哥快看！我种的花开啦！”
他蹲下身，接过那朵花，轻声道：“喜欢就年年种。”
她扑进他怀里，搂着他脖子：“我要看一百年！一千年！永远都不分开！”
他揉了揉她的发，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好，永远都不分开。”
画面一转。
血雨倾盆，祭坛之上。
紫荷被锁在石柱上，满脸是泪，双眼惊恐：“哥……救我……救我啊……”
他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着她。
她一点点消失在血雾中，只剩一声微弱的呼唤：“哥……”
他在幻中喃喃低语：“别怕……哥哥……守住了……”
指尖缓缓滑落，气息渐无，心口黑焰彻底熄灭。
现实中的夜辰，嘴唇微动，吐出最后一个字：“……守……”
就在这刹那——
紫荷猛然睁眼！
金光自她双眸暴涌而出，生息灵脉轰然共鸣，体内金光如江河倒灌，顺着莲藤反向冲入夜辰心口！
“嗤——！”
天道契约符文在金光中崩解，发出刺耳哀鸣。青莲剧震，花瓣片片剥落。
她泪水如雨落下，每一滴都化作金光涟漪，冲击天罚雷火。她嘶喊，声音撕心裂肺：“我不准你死！不准你丢下我！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永远都不分开——！”
青莲轰然炸裂。
漫天光雨洒落，如同星辰坠地。
夜辰胸口黑焰复燃，与金光交织，心脉重连，生死逆转。
两人同时喷出一口血。
鲜血交融，落地生根。
一株双色彼岸花破土而出，一黑一金，根茎缠绕，花瓣相依，像是从死亡中开出的誓言。
文杰怔住。
他探手按上夜辰心口，眉头越皱越紧。片刻后，他低声叹道：“活了，但共情逆脉已入骨髓，从此痛楚同感，永难剥离。”
他抬头看向紫荷。
她已从莲藤中挣脱，跌坐在地，脸色苍白如纸，却仍死死盯着夜辰，眼泪不停往下掉。
千莲站在原地，仰头望着那漫天光雨，忽然笑了。
他眉心血莲纹寸寸崩裂，血如雨下，顺着脸颊滑落。他却不擦，只是望着那新生的彼岸花，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明：“天罚？我自堕魔道，不就是为等一个敢逆天的人？”
他抬起手，指尖轻点自己心口。
“我早该死在百年前。”他说，“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这天道视众生如草芥，不甘心弱者只能被献祭。我取她灵脉，不是为了活，是为了唤醒本源之莲。可若无人敢逆天，莲又如何能醒？”
他望着夜辰，望着那个宁愿剜心也不放手的男人，唇角微扬：“你来了。所以，我也可以走了。”
不待天雷落下，他主动冲向雷劫。
肉身在雷火中焚毁，元神却化作一道血光，裹挟青莲残瓣，沉入莲烬渊底。
最后一瞬，他望向夜辰，唇形微动，似说：“替我……护好那朵莲。”
雷火散去，乌云裂开一道缝隙。
晨光微露，洒在新生嫩芽上，宛如新生。
文杰抱起夜辰，动作轻缓。他看了眼紫荷，见她虽虚弱，却已无大碍，便未多言。他又环顾四周，确认千莲已彻底消散，才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没松完，心头突然一紧。
他猛地回头，望向酆都方向。
几乎同一刻——
“当——”
一声沉重钟鸣，从极远处传来。
悠远，急促，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躁动感。
不是礼钟。
不是祭钟。
那是有人在撼动幽冥印。
文杰瞳孔骤缩。
他低头看着夜辰灰败的脸，心中警铃大作。夜辰此刻命虽续，但心脉重创，共情逆脉已入骨髓，若无外力压制，稍有情绪波动便会再度失控。而如今帝尊不在，印信松动，万鬼躁动……谁在背后动手？为何偏偏是现在？
他抱紧夜辰，正欲破空返回酆都——
“等等。”
一个极轻的声音响起。
是珺璟。
他的残魂已黯淡至极，几乎融入空气，可还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出现在夜辰面前。
他低头看着夜辰的脸，眼神复杂，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藏不住的眷恋。
“这一次……”他声音轻得像风，“我没能护住你。”
夜辰没睁眼，可他指尖微微动了一下，像是想抬手，却无力做到。
珺璟看着，忽然笑了。
他抬手，虚虚抚过夜辰的眉骨，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梦。
然后，他身影渐渐消散，最后一丝灵光隐入夜辰心口，不知所踪。
文杰沉默片刻，转身踏空而行。
身后，莲烬渊死地回春，嫩芽遍地，彼岸花开。
可前方，酆都城上空，幽冥印浮现裂痕，万鬼在城下躁动低吼，似有内乱将起。
钟声再响。
“当——当——当——”
三声连击，非礼制所传，而是有人强行撼动帝印。
文杰脚步加快，眼中寒光闪动。
他知道，这一局，才刚刚开始。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