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静得能听见血滴落地的声音。
文杰单膝跪地,冷汗顺着额角滑下,在下巴处聚成一滴,砸进石缝里。他手指抠着地面,指节发白,喉头腥甜翻涌,一口血终究没忍住,从唇边溢了出来。
旧毒在他心脉里炸开,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又像有火在烧。他知道这毒——是当年封夜辰杀意时反噬入体的残息,被他用七情散压了百年。可现在,它醒了。
守律使站在三步之外,掌心金印悬浮,指尖轻动,远处幽冥印的裂纹便又深了一寸。血色涟漪一圈圈荡开,整座酆都都在颤抖。
文杰抬眼,视线模糊了一瞬。就在这时,他看见了月光下那道影子。
灰袍,残面,手中一块青莲玉佩泛着幽蓝微光。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怀中的玉佩忽然震了一下,极轻,却像雷击。
守律使的手顿住了。
那人缓缓转头,面具后的目光扫过文杰,又落回自己手中的玉佩。两块玉佩相隔十步,竟同时发出低鸣,像是久别重逢的骨血在呼唤。
灰袍人动了。
他走得很慢,脚步无声,踏过血迹也不留痕。风卷起他破旧的衣角,露出手腕上一道陈年伤疤——和文杰右臂上那一道,位置、长度、形状,分毫不差。
文杰喉咙发紧。
“……是你?”
灰袍人没答。他只是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面具边缘。那面具裂了一道缝,像是被人用刀划过。
“咔。”
一声轻响,面具碎了一角。
苍白的脸露了出来。
眉心一道裂痕,如凋零的莲瓣。
千莲。
文杰瞳孔骤缩,猛地撑地站起,膝盖却一软,踉跄了一下。他咬牙稳住身形,声音沙哑:“你没死?”
千莲笑了,笑得极轻,像是风吹过枯莲池。
“魔尊可杀,执念难灭。”
他指尖一勾,守律使僵硬转身,像提线木偶般立于他身后。那张白玉面具下,空无一物——只有一缕黑气缠绕,维系着这具傀儡的行动。
“我以半魂入轮回,借天庭之名重生。”千莲看着文杰,眼神平静得可怕,“只为等你们兄弟相残。”
文杰盯着他,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流。
“所以逆情散……是你改的?”
“不。”千莲摇头,“是你炼的药太真,真到能照出人心最深的痛。”他抬手,指尖轻点守律使心口,“我只是借你的手,把药洒在该洒的地方。你越想护夜辰,就越容易被利用。”
文杰呼吸一滞。
“你想让他疯?”
“不。”千莲声音低了下来,“我想让他清醒——唯有至亲相弑,生息灵脉才会真正觉醒。唯有夜辰亲手杀了你,紫荷才能活。”
巷子里的风忽然停了。
血雾凝滞在空中,像一张红色的网。
文杰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掌心。他忽然笑了,笑声极轻,带着血味。
“你说得对。”他抬头,眼神亮得吓人,“我最怕的,就是他疯。”
千莲眯起眼。
文杰缓缓抬起手,探入怀中。
他取出的不是丹药,不是武器,而是一团凝固的血晶——黑红交织,内里似有七种情绪在翻滚:怒、悲、悔、惧、怨、怜、爱。
七情散的残方,是他百年来以自身精血为引,一点一点凝成的。
“你说他需至亲相弑才能觉醒?”文杰握紧血晶,指缝渗血,“那我便成全你——但我不是弑他之人。”
他猛然抬头,目光如刀。
“我是代他受苦之人。”
话音未落,他五指收紧。
“啪!”
血晶碎裂。
七种情绪如潮水般暴涌而出,顺着共情逆脉,直冲千莲神识。
刹那间,千莲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扶住断墙才没倒下。
他眼前炸开无数画面——
夜辰梦中,紫荷被锁在石柱上,满脸是泪,嘶喊“哥救我”;
珺璟在锁妖井底伸出手,指尖鲜血淋漓,喃喃“别丢下我”;
十弟坠入深渊,魂体破碎,最后一眼望向夜辰;
还有夜辰跪在寒魄阁,七情封心散入体,痛苦扭曲的脸……
这些不是千莲的记忆。
是夜辰的痛。
是文杰这些年替他扛下的百倍之痛。
如今,顺着共情逆脉,尽数反灌进千莲识海。
他跪倒在地,面具彻底碎裂,露出真正面容——不再是谪仙般的清冷,而是布满裂痕、近乎崩解的魂体。他双手抱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仿佛有千万根针在刺他的神识。
“啊——!”
他仰头嘶吼,黑气从七窍喷涌而出。
文杰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嘴角不断溢血。他也在痛——共情试毒,痛在两人之间双向流转。他承受百倍,千莲也承受百倍。
可他没停下。
他一步步走向千莲,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你说我封他情,是为了让他疯?”他声音极轻,却字字如刀,“可你知道他第一次杀人后做了什么吗?”
千莲喘息,没抬头。
“他躲在殿角哭了一整夜。”文杰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是我守在他身边,喂他喝药,擦他眼泪。你呢?你只看到他杀戮,却看不见他痛。”
他抬手,金光在掌心凝聚。
“你说他需要至亲相弑?好。”
他一把抓住千莲与守律使之间的魂链——那条由黑气编织的细线,连接着傀儡与操控者。
“我来斩。”
金光暴涨。
“嗤!”
魂链断裂。
守律使浑身一颤,金印脱手,直坠而下。
文杰飞身接住,掌心贴上印面。
他指尖划破,鲜血流入印纹。符文逆转,毒印核心被强行净化,化为镇魂之印。
他低头,从怀中取出另一枚青莲玉佩——与紫荷手中那枚同源,是他百年前以精血炼成。
他将最后一点解药封入玉佩,指尖微颤。
然后,他抬头,望向酆都方向。
用力掷出。
玉佩划破血雾,化作一道青光流星,直射幽冥殿。
千莲跪在血泊中,望着那道远去的光芒,久久未语。
他缓缓抬头,看向文杰。
“你代弟受苦……”他声音沙哑,像风穿过枯骨,“可谁来代我渡那九万亡魂?”
文杰没答。
他只是站在那里,白衣染血,身形摇晃。
夜辰在梦中睁开了眼。
不,不是梦。
他猛地坐起,心口彼岸花印记灼痛骤减,黑焰退散,皮肤下金光流转,与残存的黑焰交织成网。
他低头,看见掌中玉佩正泛着温润青光。
那光很熟。
是二哥的气息。
他指尖轻抚玉佩,忽然听见耳边一声低语——不是声音,是心音。
“这次……我没拦你。”
他浑身一震。
记忆如潮水涌来——
文杰在暗巷中单膝跪地,冷汗涔涔;
他捏碎血晶,七情之力暴涌;
他掷出玉佩,青光划破血雾……
夜辰猛地抬头,望向窗外。
血雾弥漫,月光割裂云层,照见一道青光流星自城外飞来,直落幽冥殿顶。
他缓缓闭眼。
共情逆脉在他体内轰然觉醒。
这一次,他终于懂了。
共情不是软弱。
是力量。
是愿意为所爱之人,承受百倍之痛的勇气。
他握紧玉佩,低声开口:“二哥……等我。”
暗巷中,文杰终于支撑不住。
他缓缓倒下,后背贴地,白衣浸透血与汗。他仰望残月,嘴角带笑,呼吸微弱。
千莲坐在不远处,魂体已近乎透明。
他望着文杰,忽然开口:“紫荷灵脉将启……劫在花开时。”
文杰眼皮动了动,没睁眼。
“……我知道。”
千莲低头,看着自己渐渐消散的手。
“我本为渡厄而来。”他声音极轻,“可渡来渡去,渡不了自己。”
风起。
他的身体开始化灰,随风飘散。
最后一瞬,他望向文杰,低语:“你赢了……可这世间,从来不是赢输能定的。”
话音未落,魂体彻底消散。
巷子重归寂静。
血雾飘荡,月光下,两枚玉佩的余晖交相辉映,一南一北,遥遥相对。
文杰躺在地上,气息微弱,手指却轻轻动了一下。
像是在回应什么。
酆都殿内,夜辰猛然站起,玉佩紧握掌心。
他转身,大步走向殿门。
“备驾。”他声音低沉,却再无半分犹豫,“我去接我二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