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幽冥血月高悬,冷光穿过寒玉殿顶的冰晶穹顶,在地面投下斑驳如骨的影。霜气凝滞不动,仿佛连时间都被冻住。烛火青白摇曳,药香混着阴煞之气,弥漫在空气里,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夜辰坐在寒玉床边,一动不动。
左手覆在珺璟心口,掌下心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右手按在自己左胸,指尖压着那道刚裂开的伤痕——不深,却极烫。每一次心跳,都像有烧红的针从里面往外扎。黑焰在他经脉里乱窜,像被惊醒的毒蛇,一寸寸啃噬血肉。
他闭着眼,额角渗出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衣襟上,洇成暗斑。
珺璟躺在寒玉床上,烧得满脸通红。滚烫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光泽,呼吸急促,嘴唇干裂出血丝。眼睑下银光流转不止,净心灵瞳在昏迷中自行开启,窥探着什么不可见的东西。
夜辰知道他在看。
千莲的记忆碎片还在他识海里翻腾。那些画面太重,压得一个活人神魂欲裂。
他咬牙,凝出一缕阴元,指尖微颤,缓缓点向珺璟眉心。
“撑住。”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阴元入体的刹那,两人气息猛然一震。
夜辰眼前骤然一黑。
灰雾扑面而来。
他站在一口井底。
锁妖井。
十二岁的珺璟蜷在角落,浑身是伤,银针穿体,血浸透了白衣。他睁不开眼,可嘴里还在念:“别来……别来……”声音细若游丝,却固执得像钉进石头里的钉子。
井口之上,传来冷笑。
“纯血白狐,天生异类,留之必成祸患。”青丘长老负手而立,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天庭已有谕令,借渡厄台净化异种灵根,此乃大义。”
侧旁一紫裙女子掩唇轻笑:“大义?我只知他娘死得早,这小贱种活着就是碍眼。”她抬脚,将一块石板推向井口,“让这孽种永世不得超生,也算替我儿除个后患。”
石板落下,轰然封死井口。
黑暗瞬间吞噬一切。
可就在最后一丝光即将消失时,井壁深处,忽然浮起一点微弱青光。一道残影掠过,指尖轻触珺璟心口,留下一丝温热魔气,延缓魂魄溃散。
那影子一闪即逝,没入地底。
夜辰认出来了。
是千莲。
不是敌人,是那个在百年前就为救凡童斩杀天使的人。
是他,在珺璟最绝望的时候,悄悄递了一线生机。
可现在,这个人却囚着紫荷,用她的灵脉养一朵枯莲。
夜辰的神识在灰雾中剧烈颤抖。
杀意炸开。
不是一点点,是整片心海翻涌,黑焰冲天而起!他想立刻撕开虚空,杀上青丘,把那些人一个个钉在锁妖井底!他想让那紫裙女人也尝尝被活埋的滋味!他要让整个青丘为这一块石板陪葬!
他抬手,掌心幽冥印暴涨,黑焰凝聚成刀!
可就在这时——
心口猛地一绞!
“呃——!”
现实中的夜辰闷哼一声,整个人从床边跌跪下去,单膝砸在寒玉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喉间腥甜涌上,他强行咽下,嘴角却已渗出血丝。
黑焰失控反噬,顺着经脉烧上来,五脏六腑像被扔进熔炉。心脉裂痕瞬间扩散,从胸口蔓延至肩胛,蜿蜒如蛛网。他手指抽搐,想撑地起身,可手臂发抖,撑不住。
门外,脚步声急促逼近。
“砰!”
殿门被一脚踹开。
文杰冲了进来,发带散了一半,脸色铁青。他一眼就看见夜辰跪在地上,周身黑焰狂舞,心口裂痕泛着诡异红光。
“你他妈找死是不是?”他怒吼,一步上前,一把扣住夜辰手腕。
夜辰抬头,赤瞳赤红,杀意未退。
文杰盯着他,眼神冷得像冰:“你明知道‘共情逆脉’碰不得,还敢用阴元渡他神识?你是想把自己烧成灰,还是想变成第二个千莲?”
他甩手取出七情针,三根幽蓝长针在指尖翻转,快得只剩残影。
“神庭穴!”
针尖刺入夜辰眉心。
“魂门穴!”
第二针扎进后颈。
“幽枢穴!”
第三针直插心口边缘,离裂痕仅差半寸。
夜辰浑身剧震,像是被雷劈中,整个人僵住。黑焰骤然一缩,从经脉里退回去,蜷伏在心脉深处,像受惊的兽。
赤瞳中的红光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痛与怒。
他喘着气,额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没动一下。
文杰收针,冷冷看着他:“你不是在救他。你是在杀你自己。”
夜辰没说话。
只是慢慢抬起手,擦去嘴角血迹。
动作很慢,很稳,像在压着什么随时会炸的东西。
文杰从袖中抽出一页残破书页,摊开在他面前。《情毒录》的残页,古篆浮现:
“共情者,承其所苦,痛其所痛。情愈深,劫愈重。若不断绝,终将心脉尽裂,神识焚尽,堕为无智之魔躯。”
他指着那行字:“你看清楚。你每渡他一分阴元,就在吸他一分痛。他的高热、他的创伤、他的记忆,全都会变成你的。你救他的同时,也在把自己往死路上推。”
夜辰盯着那行字,良久,低声问:“有没有解法?”
“有。”文杰说,“断开共感,不再靠近他。等他醒来,让他离开酆都。”
夜辰抬眼,赤瞳盯着他,声音沙哑:“不可能。”
“那就等死。”文杰冷笑,“你心脉已裂,再有一次情绪爆发,就是彻底崩毁。到那时,别说救人,你连自己是谁都会忘。”
殿内死寂。
只有珺璟急促的呼吸声,还在继续。
就在这时——
那只一直紧闭双眼的手,忽然动了。
珺璟睁开了眼。
净心灵瞳清明如洗,银光流转,直直望向夜辰心口那道裂痕。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喉咙:
“你早就在替我痛了……对吗?”
夜辰一震。
文杰也愣住了。
珺璟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触上那道蜿蜒伤痕。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
“我能感觉到……每次我痛,你也痛。”他声音发颤,“你在分担我。”
夜辰没动。
也没说话。
只是抬手,轻轻抚去他眼角滑落的一滴泪。
动作极轻,可指尖却在抖。
“别哭。”他说。
两个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珺璟望着他,嘴唇微微张开,还想说什么,可突然,他瞳孔一缩,像是听见了什么。
“哥哥……救我……”
一道微弱的声音,穿透结界,直接响在两人神识深处。
是紫荷。
声音断续,虚弱得像风中残烛,却清晰得刺进骨髓。
夜辰猛地回头,赤瞳骤缩。
“她在莲烬渊!”
“不只是她。”珺璟忽然开口,声音冷静下来,“我刚才……看到了。”
他闭了闭眼,银光在眼底流转:“千莲的记忆里,有紫荷的画面。她被莲根缠住,四肢固定在虚空,生息灵脉正被抽取。但……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那朵枯莲……在动。”珺璟睁开眼,眼神凝重,“它根部裂开了一道缝,像是要开。可它明明已经死了百年。除非……有人用生息灵脉强行唤醒它。”
夜辰心头一沉。
文杰脸色也变了。
“咔。”
一道细微的声响,再次穿透结界。
像是什么东西,从干涸的泥土里,破壳而出。
枯莲绽放。
紫荷的声音再度响起,更微弱:
“哥哥……它要醒了……我撑不住了……”
随即,音讯中断。
死寂。
夜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可周身黑焰,却缓缓升腾起来,一圈圈缠绕臂膀,像活物般蠕动。
他低头,看着珺璟。
少年还烧得满脸通红,可眼神清醒,直直回望着他,没有躲闪。
夜辰忽然伸手,将他一把抱起,紧紧搂进怀里。
力道大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这一次。”他低声说,声音不高,却像雷滚过寒玉殿,“我要你们全都活着。”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内所有烛火齐熄。
唯余血月映照,照出他背影如刀削,黑焰缠绕如翼。
文杰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背影,忽然觉得心口一紧。
他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从前的夜辰,为复仇可屠尽三界。
现在的夜辰,为守护愿逆天而行。
这不是命令,是誓言。
是把自己架上火堆的决意。
“你去不了。”文杰忽然说,“你心脉已裂,强行入莲烬渊,只会被魔气反噬,连自己都保不住。”
夜辰没回头。
只是抱着珺璟,一步步走向殿门。
“那你替我护好他。”他说。
然后,他腾空而起,破开殿顶冰晶,直上高空。
文杰追到门口,抬头望去。
夜辰立于殿顶,黑袍猎猎,血月映照下,肩颈处心脉裂痕已蔓延至锁骨,黑焰如荆棘缠绕,皮肉之下隐隐有红光游走。
风起,吹动他残破帝袍。
他仰头望着血月,赤瞳里杀意与挣扎激烈交锋。
忽然——
黑焰中,浮现出半朵虚影。
青莲。
花瓣幽幽绽放,纹路清晰,竟与千莲眉心那朵莲纹,完全一致。
那花不是实体,没有香气,却散发出一丝微弱生机,与周身死寂黑焰形成强烈对比。
夜辰低头,看着自己掌心。
幽冥印与胸前莲纹再次共鸣,隐隐作痛。
他知道,莲烬渊不能再等。
他也知道,若再入其中,或许再难归来。
可当他闭目,再睁开时,赤瞳中已无犹豫。
风停了。
血月下,那半朵青莲虚影,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