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喻辞顺着段星灼几乎要瞪裂的目光望去。仓库角落，那个穿着沾满化学污渍工装、正低头记录数据的男人侧脸，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透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李默，那个在校时沉默寡言，却总能在格斗和战术课上与他们不相上下的李默；那个据说因无法承受压力，在一次模拟任务后出现严重心理障碍而黯然退役的李默。

他应该死了。至少，三年前一次模糊不清的内部通报里提到过一名“前警员李默”，因卷入地下钱庄纠纷意外身亡。当时他们还唏嘘过。

可如今，一个本该躺在坟墓里的人，却活生生出现在这个边境小镇的制毒窝点，神情专注地记录着“幻影”的生产数据。一股寒意比化工厂夜晚的风更加刺骨，瞬间攫住了江喻辞四肢百骸。三年前的行动，段星灼的“背叛”，“夜莺”的失踪，王主任模糊的背影，现在又是“死而复生”的李默……这一切不再是零散的碎片，而是一张巨大、黑暗、精心编织的网，每个节点都透着令人窒息的阴谋气息。

段星灼抓着他手臂的手指还在颤抖，但不再是虚弱的颤抖，而是某种极度震惊与愤怒交织下的生理反应。他死死盯着李默，嘴唇翕动，无声地重复着：“他没死……他竟然没死……”

仓库门口，两个放哨的似乎抽完了烟，骂骂咧咧地踩灭烟头。其中一个朝着仓库里喊了一嗓子：“李工，数据记好了没？‘先生’那边催着要纯度报告！”

被称为“李工”的男人——李默——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竟然戴眼镜了？江喻辞印象中李默视力极佳）。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平淡地回了句：“马上就好，催什么催。”

他的声音……也透着一股陌生的麻木和平静，与记忆中那个偶尔会露出腼腆笑容的警校生判若两人。

“我们得进去。”段星灼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抓住他，必须问清楚！”

江喻辞迅速冷静下来。硬闯不行，里面情况不明，至少看到四五个人都有武器。必须智取。

他目光扫过周围，落在不远处一段断裂的、通往仓库上方通风管道的锈蚀铁梯上。“从上面走，找机会。”

两人借着废弃设备和阴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铁梯下方。梯子锈蚀严重，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江喻辞打头，段星灼紧随其后，受伤的左臂让他攀爬得异常艰难，额头渗出细密冷汗，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好不容易爬上一段平台，上方是纵横交错的通风管道，巨大的风扇早已停转，蒙着厚厚的灰尘。他们沿着管道小心翼翼向仓库中心区域匍匐前进，透过百叶窗式的格栅，能清晰看到下方情景。

几条简陋生产线正在运转，穿防护服的人忙碌着，空气里甜腻的化学气味浓得让人头晕。李默就站在离他们下方不远的一条生产线旁，正和一个像是小头目的人说着什么。

“……纯度已经达到89%，但稳定性还是有问题，批次间差异太大。”李默的声音透过格栅传上来，冷静得像个真正的工程师。

“我不管这些！‘先生’只要结果！最晚后天，必须拿出稳定的高纯度样品！”小头目不耐烦地挥手。

“我需要更精确的温控设备和提纯溶剂，现在的条件……”

“没有条件！自己想办法！”小头目粗暴打断他，转身走开。

李默站在原地，看着小头目的背影，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晦暗不明。他独自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朝着仓库一个堆放杂物的偏僻角落走去，那里有个用木板隔出来、像是临时休息间的小空间。

机会！

江喻辞和段星灼对视一眼，迅速沿着格栅移动，找到一处靠近那个角落、似乎可以撬开的检修口。江喻辞用匕首小心撬开生锈的卡扣，两人无声滑落下去，正好落在杂物堆的阴影里。

李默似乎听到了细微动静，警惕地回过头：“谁？”

段星灼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窜出，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手冰冷的匕首已经抵在了他的喉结上，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寒风：“别动，别出声。李默，看看我是谁。”

李默的身体瞬间僵直，当他借着角落里昏暗灯光看清段星灼那张布满风霜和伤痕却依旧残留着几分熟悉轮廓的脸时，眼中的惊恐达到了极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堵住的惊喘。他像是见了鬼，又像是早就预料这一天会来，整个人精气神刹那间垮掉。

“很意外我还活着？”段星灼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着血泪，“还是意外我会找到这里，找到你这个‘死人’？”

李默拼命摇头，眼神里充满哀求。

江喻辞也走了过来，站在李默面前，目光如炬：“李默，三年前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在这里？‘幻影’，‘先生’，还有警局内部的‘影子’，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段星灼稍稍松开捂着他嘴的手，但匕首依旧紧贴着他的皮肤。

李默大口喘气，脸色惨白如纸，汗水瞬间浸湿额发。他看着江喻辞，又看看段星灼，嘴唇哆嗦着，最终颓然道：“……没想到……真的是你们……我就知道……逃不掉的……”

“说！”段星灼的匕首逼近一分。

“我说！我说！”李默崩溃闭上眼，语速极快，声音带着哭腔，“三年前……我不是自愿退役的……是……是被迫的！他们抓住了我的把柄……我家里欠了高利贷，我挪用过一笔小额证物款……他们用这个威胁我，让我‘被心理问题’退役，然后……然后让我替他们做事……”

“他们是谁？”江喻辞厉声问。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李默痛苦摇头，“一直是单线联系，代号‘管家’……他给我钱，帮我摆平家里的事，但要求我完全服从命令。先是让我在一些边缘地带收集情报，后来……‘烛龙’倒台后，我就被送到了这里……负责‘幻影’的技术环节……”

“‘夜莺’林薇的失踪，跟你有没有关系？”段星灼的声音冷得像冰。

李默猛地睁眼，眼中满是恐惧：“没有！绝对没有！但我……我听说过……林薇她……她好像发现了‘管家’那条线上的资金问题，想举报……然后她就……就消失了……‘管家’警告过我，不要多问，否则就是下一个‘夜莺’……”

“王主任呢？”江喻辞拿出那张照片。

李默看到照片，瞳孔一缩：“王……王主任？我……我不确定……但‘管家’有一次无意中说过，上面有更大的人物在保驾护航……好像……好像提到过‘老王’什么的……我不敢肯定！”

线索似乎指向王主任，但依旧模糊。这个“管家”，才是关键。

“怎么联系‘管家’？”江喻辞逼问。

“联系不上！从来都是他主动联系我，用加密网络，一次一密！下次联系时间是……”李默看了一眼手腕廉价电子表的时间，“……明晚零点整，就在这个休息室的终端上。”

明晚零点！时间紧迫！

“‘先生’是谁？”段星灼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李默脸上露出极度恐惧，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没见过！‘先生’非常神秘，连‘管家’都对他敬畏三分……我只知道，‘先生’的能量很大，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他好像……非常痛恨警察，尤其是……尤其是像你们这样……”他怯怯看了段星灼和江喻辞一眼，“……像你们这样，不肯‘合作’的。”

痛恨警察？不肯合作？江喻辞心中疑窦丛生。这个“先生”，莫非与警界有旧怨？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小头目的喊声：“李工！死哪去了？数据传过来没有？！”

李默浑身一颤，哀求地看着段星灼和江喻辞。

江喻辞快速权衡。现在带走李默不现实，会立刻暴露。留着他，明晚或许能通过他抓住“管家”的尾巴。

“稳住他，像什么都没发生。”江喻辞对李默低声道，眼神锐利，“明晚零点，我们会再来。如果你敢耍花样……”他没有说完，但威胁意味十足。

段星灼缓缓收回匕首，但眼神依旧冰冷锁定李默：“记住，你欠的，该还了。”

李默瘫软在地，如同虚脱。

江喻辞和段星灼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沿着原路返回，消失在通风管道黑暗中。

离开化工厂，重新融入边境小镇夜色，两人都沉默着。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他们的认知。李默的“死而复生”和供词，像一块沉重巨石投入水中，激起涟漪远超想象。

“那个‘先生’……”段星灼忽然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有些飘忽，“他痛恨警察……会不会是……我们以前抓过的什么人？回来复仇？”

江喻辞眉头紧锁：“有可能。但范围太大了。而且，能布下这么大的局，渗透得这么深，绝不是普通的复仇者能做到的。”

他停下脚步，看向段星灼。月光下，段星灼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在经历刚才震惊和逼问后，反而燃起一种更为坚定光芒。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豁出一切决绝。

“明晚零点，”江喻辞说，“可能是机会，也可能是陷阱。”

段星灼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带着三分戾气，七分嘲弄：“我们还有得选吗？”

是啊，从段星灼归来，不，从三年前那颗子弹射出枪膛开始，他们就已经没了退路。只能在这条布满荆棘和陷阱路上，一直走到黑，直到……要么揭开所有真相，要么，被这无尽黑暗彻底吞噬。

夜色正浓，离明晚零点，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

“死而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