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星灼的呼吸逐渐平稳,可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旧伤和脱力像潮水般一阵阵侵袭着他的神经。江喻辞靠在对面的木墙上,双手抱胸,目光凝滞在黑暗中。手电筒早就熄灭了,只有一丝微弱的月光从木板缝隙中漏进来,洒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映出斑驳的光影。山风穿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夹杂着几声尖锐的呼啸,像是无形的耳语,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冷……”段星灼的声音虚弱而含糊,带着梦魇般的呢喃。他不自觉地蜷缩得更紧,像是试图用仅存的体温抵御寒意。
江喻辞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片刻后,他终于站起身,动作迟缓却无声,将自己那件沾满泥污和血迹的外套拾起,缓缓盖到段星灼身上。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对方冰凉的脖颈时,他心头猛地一震,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拉扯了一下。但他没有停留,而是迅速收回手,坐回原位,目光落在段星灼模糊不清的轮廓上。
恨了三年,怨了三年。灵堂上的白花,胸口撕裂般的痛楚,每一个细节都真实得让人无法忘记。然而此刻,看着这个遍体鳞伤、挣扎于梦魇中的男人,那些尖锐的情绪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磨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疲惫,以及深埋心底的困惑。照片、加密通讯、改变接应点、失踪的“夜莺”、林薇托付的资料——这些碎片越积越多,拼凑出来的却是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谜团。段星灼究竟是执棋者,还是一枚被牺牲的棋子?抑或是一把刻意染脏的刀?
天快亮的时候,段星灼突然动了一下,闷哼了一声,显然是牵动了伤口。他睁开眼,眼神短暂地迷茫了片刻,随即迅速变得清醒而警惕。当他的视线扫过身上盖着的外套,再落到对面静坐的江喻辞身上时,明显愣住了。
“……谢谢。”他的声音沙哑干涩,伸手将外套递过去。
江喻辞接过外套,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能走吗?”
段星灼试着动了动,眉头因疼痛皱成一团,但还是咬紧牙关站了起来:“死不了。”
摩托车剩下的油只能勉强让他们驶出这片山林,来到一个偏僻的边境小镇。小镇破败不堪,房屋低矮陈旧,街道上行人稀疏,空气中混杂着牲畜的气味、香料的味道,还有隐约的腐败气息。他们需要食物、药品,更重要的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理清线索,决定下一步行动。警方的任何据点都已经不可信。
江喻辞用最后一点零钱在一个脏兮兮的小摊买了几个干馕和两瓶水。段星灼靠在一堵晒得滚烫的土墙阴影下,小口喝着水,目光却像鹰隼一样警觉地扫视四周。他的状态比昨夜稍好一些,但脸色依旧苍白,那份深入骨髓的警惕让他看起来像一头受伤后被迫隐藏在人群中的野兽。
“有个地方。”段星灼忽然低声开口,视线定格在街角一家挂着褪色招牌的店铺,“老板阿贡,以前给‘烛龙’手下跑过腿,后来金盆洗手,但消息还算灵通。最重要的是,他欠我一条命。”
江喻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家杂货铺木质门板歪斜,窗户糊着厚厚的油污,看起来毫不起眼。“可靠?”
“不确定。”段星灼的回答干脆利落,“但现在,我们没得选。”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杂货铺,店内光线昏暗,货架蒙尘,商品稀稀拉拉。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干瘦的中年男人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听到门铃响,懒洋洋地抬起头。然而,当他看到段星灼的脸时,整个人像被雷击中一般,猛地站起来,脸上堆满了混杂着恐惧与讨好的笑容。
“灼……灼哥?您……您怎么来了?”阿贡的声音都在发抖,眼神不停地瞟向他们身后,像是在确认是否还有其他人。
“找个地方歇脚,清净点的。”段星灼语气平淡,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有!有!”阿贡连连点头,手脚麻利地关上店门,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然后引着他们穿过堆满杂物的后堂,从一道窄梯下到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地下室比上面干净许多,摆着一张简陋的板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通风口。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罐头和瓶装水。
“这里绝对安全!平时就我放货用,没人知道!”阿贡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说,“灼哥,您二位放心待着,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段星灼没有理会他的殷勤,径直走到桌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捏扁的外国烟盒,放在桌上:“认识这个吗?”
阿贡凑近看了看,脸色骤变,低声道:“这牌子……很少见。是……是‘先生’那边流出来的。”
“先生?”江喻辞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称呼。
阿贡畏惧地看了段星灼一眼,见他没有表示,才压低声音继续说:“就是……‘烛龙’倒台后冒出来的新头目,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家都叫他‘先生’。‘幻影’就是他搞出来的东西,比‘烛龙’那时候的货狠多了!”
“怎么联系他?”段星灼问。
“这我哪知道啊!”阿贡立刻叫苦连天,“‘先生’的人做事非常小心,都是单线联系,而且……”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而且听说,他们不喜欢用生人,特别喜欢找……找有案底或者从里面出来的人,好控制。”
江喻辞和段星灼对视一眼,都能从彼此眼中看到寒意。这个条件,简直像是为段星灼量身定制的。
“最近镇上有没什么生面孔?或者不寻常的事?”江喻辞换了另一个问题。
阿贡想了想:“有!前几天来了几个外地人,住镇子那头的老旅社,不怎么出门,但看着就不像好人。还有……大概一个月前,镇子西头白塔那个老化工厂,晚上老有动静,还有怪味飘出来,但没人敢去看,那地方邪性得很。”
白塔化工老厂区,一个废弃多年、闹鬼传闻盛行的地方,确实是藏匿制毒窝点的理想选择。
阿贡被段星灼用眼神支开去看店了,地下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你怎么看?”江喻辞问。
“阿贡的话不能全信,但化工厂值得一查。”段星灼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烟盒,“这个‘先生’,能在‘烛龙’倒台后迅速崛起,手段肯定不一般。而且,他可能和警局内部的‘影子’有联系。”
“王主任?”江喻辞拿出那张照片。
“不一定是他本人,但肯定是一条线上的。”段星灼的眼神变得锐利,“三年前的事,恐怕不是简单的灭口,而是一次清洗和重组。‘烛龙’老了,不中用了,或者知道了太多,所以被抛弃。新的势力上台,需要立威,也需要……像你我这样,背景‘干净’又走投无路的‘刀’。”
这个推测大胆且惊悚,却完美地解释了诸多疑点。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面对的,是一个盘踞在黑白两道阴影里的庞大怪物。
“我们必须去化工厂。”江喻辞下定决心,“但你的伤……”
“碍不着事。”段星灼打断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左臂,疼痛让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但眼神异常坚定,“今晚就去。夜长梦多。”
接下来的半天,两人轮流休息,补充体力,检查装备。江喻辞将仅剩的武器作了分配和保养,段星灼则利用阿贡找来的一些简陋材料,给自己的伤口做了更稳固的包扎。
夜幕如期降临,边境小镇的夜晚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沉寂。
两人换上阿贡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带着霉味的旧工装,用泥土掩饰了面容,趁着浓重的夜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杂货铺,朝着镇子西头那片废弃的工业区摸去。
白塔化工老厂区矗立在荒草丛中,巨大的反应罐和锈蚀的管道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如同史前巨兽的骸骨。空气中果然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中带着刺鼻的化学品味,与“幻影”描述的气味有几分相似。
厂区外围有简易的铁丝网,但多处破损。两人轻易潜入,借着残垣断壁的掩护,向厂区深处那座最高的、曾经是标志性建筑的白塔摸去。
越靠近白塔,那股化学气味越浓,甚至还隐约听到了机器低沉的嗡鸣声。
果然有问题!
就在他们接近白塔底部一个看似仓库的入口时,段星灼突然猛地拉住江喻辞,两人迅速蹲身隐蔽在一堆废弃的铁桶后面。
仓库门口,有两个黑影正在抽烟,低声交谈。
“……妈的,这鬼地方,晚上瘆得慌。”
“少废话,盯紧点,‘先生’说了,这批‘幻影’纯度是关键,不能出岔子。”
“听说前两天气象站那边失手了?还折了人?”
“嗯,碰上硬茬子了。好像是……条子。”
“条子?不是说内部都打点好了吗?”
“谁知道呢……反正‘先生’很恼火,让咱们加快进度,然后尽快转移。”
听到这里,江喻辞和段星灼的心都沉了下去。对方已经警觉,并且准备转移。
必须尽快行动,找到证据!
这时,一阵夜风吹过,掀动了仓库门口挂着的破旧帆布一角。借着里面透出的微弱灯光,他们赫然看到,仓库深处,几个穿着防护服的人正在几条简易的生产线前忙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气味。
正是“幻影”的加工点!
同时,他们也看到了生产线旁堆放的一些原料桶上,印着一个模糊的logo——那是市局下属某个具有特殊化学品采购和保管权限的部门!
内部的“影子”,竟然将手伸得这么深!连制毒原料都敢直接提供?!
江喻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看向段星灼,段星灼也正看向他,两人眼中都是同样的震惊和愤怒。
证据就在眼前,但如何获取?里面有多少人?武装情况如何?
就在他们飞快思索对策时,段星灼的目光突然被仓库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那是一个穿着工装、正在记录数据的男人侧脸。
即使戴着口罩和帽子,段星灼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猛地收缩。
是那个当年在警校,和他与江喻辞同期,成绩优异,后来却因“心理问题”提前退役的家伙——李默!
他怎么会在这里?!穿着工装出现在制毒窝点?!
段星灼猛地抓住江喻辞的手臂,因为用力,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肉里,声音因极度震惊而扭曲:
“江喻辞……你看那个人……是李默!”
“他应该……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