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挟着浓稠的雾气，一圈圈舔舐着扭曲的越野车残骸，和那些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尸体仰躺在地，空洞的眼窝直勾勾盯着灰蒙蒙的天，脸上凝固着最后一刻的惊恐。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仿佛还留着临死前的颤音，说，他见过段星灼开枪。

江喻辞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合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皮。动作僵硬，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按下了暂停键。指尖触碰到的冰凉，顺着神经一路攀爬至胸口，带来一股刺骨的寒意。他站起身，转头看向几步之外的段星灼。

段星灼背对着他，面向山谷下翻涌的雾海，肩膀绷得像一张满弦的弓，随时可能断裂。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鲜血浸透了破旧夹克的布料，洇出更深的一片暗色。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被岁月侵蚀得快要风化的石像，承受着看不见却无比沉重的压力。

“他认错人了。”良久，段星灼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沙哑而干涩，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平静，反而显得更加脆弱。“或者，临死前胡言乱语。”

江喻辞没有回应这苍白得近乎可笑的辩解。他迈开步子，走到段星灼身旁，和他并肩望向那片模糊不清的雾海。“三年前，码头仓库，除了我们和‘烛龙’的核心成员外，还有外围警戒。他可能是其中之一。”

段星灼猛地转过头，眼睛里的血丝红得吓人：“所以呢？江队现在是打算要审问我了吗？在这荒郊野岭，对一个‘叛徒’？”他的嗓音低沉，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

“我只想知道真相！”江喻辞的声音骤然拔高，积压了三年的情绪如决堤般喷涌而出，“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认出了你？那一枪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段星灼死死盯住他，胸膛起伏得厉害，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那双曾经明亮张扬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片刻后，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气力，颓然转回头，重新望向无边的雾气。

“发生了什么……”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像风，恍惚得像梦，“发生了什么……连我自己……都快分不清了。”

他抬起右手，用力按揉着太阳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压制住某些快要溢出的情绪。“记忆是碎的……很多人，很多事，都像这雾一样，看不清楚。我只记得……必须活着回来。”

江喻辞看着他痛苦的样子，那些逼问的话堵在喉咙口，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最终，他长长叹了口气，脱下自己同样污渍斑驳的外套，扔给段星灼：“穿上吧，止血。此地不宜久留，刚才的动静太大了。”

段星灼接住外套，愣了一下，没有拒绝，默不作声地将衣服裹在受伤的手臂上。布料摩擦伤口的瞬间，疼痛顺着神经传遍全身，却奇怪地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两人不再多说，默契地开始处理现场。江喻辞将尸体拖到路边不易发现的灌木丛后，简单掩埋了一下；段星灼则快速检查了那辆撞毁的越野车，除了些无关紧要的杂物，几乎没有收获。唯一的线索，是一个被捏扁的外国烟盒。

“下一步？”段星灼开口问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硬，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存在过。

江喻辞打开手机中的离线地图，手指迅速滑动，最后点向一个位于两省交界处、远离主干道的偏僻区域：“去这里。‘老猫’的修理厂。”

段星灼的瞳孔微微收缩：“那个老情报贩子？他还活着？”

“半死不活。”江喻辞收起手机，语气冷静得像在谈论天气，“但他消息灵通，而且只认钱，不认人。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绕过内部线路，查到一点真东西的办法。”

“钱呢？”

江喻辞从内袋掏出一个防水的小布袋，倒出几枚老旧的金币和一小叠面额混杂、明显来自黑市的外币：“应急用的。希望够用。”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更好的选项了。两人将破皮卡上还能用的油料集中到一辆相对完好的山地摩托上，由车技更娴熟的江喻辞驾驶，段星灼坐在后座，单手勉强扶住他的腰。引擎轰然响起，发出一声刺耳的咆哮，载着两人冲下崎岖的山路，再次隐没在茫茫雾气之中。

一路上，两人保持着绝对的沉默。风在耳边疯狂呼啸，身体因为摩托的颠簸不可避免地靠近又分开。段星灼的下巴几乎要碰到江喻辞的后背，他能闻到对方身上硝烟、血和汗水混合的气息，与自己一般无二。这种若有若无的纠缠，比任何语言都令人烦躁不安。

江喻辞的感受同样复杂。身后传来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服渗过来，提醒着他，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档案里冷冰冰的“叛徒”代号，也不是灵堂照片上凝固的笑容。但胸口那道疤痕，和刚刚死去那人的言语，却像毒蛇一般啃噬着他原本就脆弱的认知。

天色渐晚，他们终于按照模糊的记忆和地图指引，找到了那个隐藏在山谷深处、几乎被植被吞没的“老猫修理厂”。几间歪斜的铁皮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周围堆满了废铜烂铁，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一个佝偻着背、满脸油污的老人正蹲在地上，捣鼓着一个发动机零件。

摩托的轰鸣声惊动了他。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厚厚的眼镜片打量过来，视线在看到江喻辞和段星灼时明显顿了一下，尤其是段星灼的脸，眼神中闪过一丝古怪，像是惊讶，又像是预料之中。

“哟，稀客啊。”老猫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他慢悠悠站起来，用脏兮兮的毛巾擦了擦手，“两位警官，这是……落难了？”

江喻辞停好车，走上前，随手弹出一枚金币。老猫精准接住，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嘴角咧开一抹笑，露出稀稀拉拉的黄牙：“行啊，够意思。想问啥？”

“新型毒品，‘幻影’。还有，三年前‘烛龙’倒台前后，有没有不寻常的资金流动，或者某些人的异常举动。”江喻辞直截了当。

老猫把金币揣进兜里，眯着眼，目光在江喻辞和段星灼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段星灼的脸上，意味深长地说道：“‘幻影’啊……听说劲儿很猛，能让人生出最想看见的幻觉，同时也会让人看见最害怕的东西。至于三年前……”

他故意拖长语调，弯腰从一堆杂物中翻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打开，里面是一堆杂乱的纸条和旧照片。他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张模糊的照片递过去。

江喻辞接过照片，呼吸瞬间停滞。照片上是一个夜晚的停车场，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正准备上车，脸看不清楚，但身形和动作……分明就是当年内部调查组的一位负责人，姓王！而在照片的角落，另一个身影一闪而过，虽然只拍到小半个背影和一点点侧脸，但那轮廓，他太熟悉了——是段星灼！

“这张照片，哪儿来的？”江喻辞的声音发紧，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老猫嘿嘿一笑，伸出手指搓了搓。江喻辞立刻把剩下的金币和大部分外币塞进了他的手里。

“一个快要死的家伙送来的，说是保命符。”老猫压低声音，表情变得阴沉，“他说三年前那晚，他就在码头附近偷东西，碰巧拍到了这张照片。他还说，看见不止一个人从仓库里溜出来，有的穿警服。”

江喻辞捏着照片的手指关节泛白。他猛地抬头看向段星灼。

段星灼也看到了照片，他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瞬间惨白如纸。他死死盯着照片上那个风衣男人的背影，眼神里翻滚着巨大的震惊，还有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惧。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废铁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想起什么了？”江喻辞逼近一步，语气凌厉。

段星灼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挥开江喻辞伸过来的手，眼神混乱地看着他和老猫，呼吸急促：“我不知道……我……头很痛……”

老猫在一旁冷眼旁观，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哦，对了，那个快要死的家伙还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说什么……‘影子不止一个’。”

影子不止一个！

江喻辞如遭雷击，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画面。难道三年前的背叛，并非段星灼一人所为？内部还有更高层的保护伞？而段星灼，在其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是被迫？是合作？还是……连他也只是被利用的棋子？

段星灼突然抱着头蹲了下去，身体剧烈颤抖，发出压抑痛楚的呜咽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脑中撕裂而出。

江喻辞看着濒临崩溃的段星灼，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足以掀动惊涛骇浪的照片，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巨大的信息量和沉重的真相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修理厂外，夜色彻底笼罩了山谷，风声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

线索，将他们引向了一个更加黑暗、更加危险的深渊。而脚下的路，似乎已经走到了悬崖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