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如黏湿的裹尸布,紧紧缠绕着山林。段星灼的身影在前方几步远的地方时隐时现,一会儿清晰得仿佛伸手可触,一会儿又完全被浓雾吞没。江喻辞紧紧跟随,手指始终虚按在腰侧的枪套上,既提防着林子里可能突然冒出的黑枪,也防备着前面那个背影会猝不及防地暴起。
护林屋里那段关于“死人”的对话,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江喻辞的神经末梢。段星灼知道的太多了,多到不像是仅仅凭借卧底经验就能推断出来的。他对备用据点、对行动细节的熟悉,甚至超过了某些内部人员。这三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是真的叛变后带着秘密归来,还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身处一个他无法想象的漩涡中心?
前面的段星灼突然停下,抬手握拳,示意警戒。江喻辞瞬间矮身,借着一棵粗壮的杉树隐蔽,枪已半出鞘。他顺着段星灼凝望的方向看去,浓雾深处,隐约可见废弃气象站的轮廓,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山腰。几座斑驳的水泥建筑,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塔。
“有动静。”段星灼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吹散,“铁塔二层,窗户后面,反光。”
江喻辞眯起眼,努力分辨。雾气流动的间隙,他似乎捕捉到了一点极细微的、不同于自然光线的金属闪烁。狙击镜?
“几个人?”江喻辞问。
“看不清。但不会少于两个观测点。”段星灼的视线缓缓扫过气象站的其他方向,“主楼门口地面,草被踩踏的方向不对,有人进出,痕迹很新。右侧附属平房的屋顶,避雷针旁边,有线状物,可能是伪装过的天线。”
江喻辞的心沉了下去。段星灼的观察力敏锐得可怕,这种战场直觉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炼出来的。如果他说有埋伏,那基本可以确定,他们已经踏入了包围圈。临时据点果然成了陷阱。
“绕过去?”江喻辞提出备选方案。硬闯无疑是送死。
段星灼却缓缓摇头,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绕不过去。对方选这里,就是看中了地形,四面开阔,易守难攻。我们一动,就会暴露在交叉火力下。”
他顿了顿,转过头,帽檐下的眼睛在雾气中闪着幽光,看向江喻辞:“他们在等我们自投罗网。或者……在确认只有我们两个人之后,再动手。”
江喻辞明白了他的意思。对方可能不确定他们的具体人数和装备,想钓更大的鱼。这是个危险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你的意思?”
“将计就计。”段星灼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我暴露,吸引火力。你从侧面迂回,找到他们的指挥点或者通讯点。端掉它,我们才有机会突围。”
“你当诱饵?”江喻辞皱眉。这太危险,几乎是九死一生。而且,他无法完全信任段星灼。这会不会是另一个圈套?借对方的手除掉自己?
段星灼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嗤笑一声:“江队,要是我想你死,三年前那一枪就不会打偏两厘米。”他指了指自己左胸,“还是说,你更希望我现在就从背后给你来一下?”
江喻辞盯着他,试图从那布满伤痕和疲惫的脸上找出破绽,但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潭水。时间不容他细想,远处的气象站里,似乎有人影晃动了一下。
“成交。”江喻辞吐出两个字,不再犹豫,“怎么配合?”
“给我五分钟。五分钟后,我会从正门方向靠近,制造动静。你从西侧那片乱石坡摸过去,注意避开铁塔的视线。枪声为号。”段星灼语速极快,说完,不等江喻辞回应,便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向下风向,身影迅速融入浓雾。
江喻辞看着他从视野里消失,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沿着计划路线向西侧迂回。
乱石坡陡峭湿滑,布满青苔。江喻辞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也能听到远处气象站隐约传来的、被雾气扭曲的说话声。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四分半钟。
江喻辞终于抵达预定位置,隐蔽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气象站主楼的侧面和一部分后院。他看到了段星灼说的那个附属平房,屋顶的天线伪装得很粗糙。主楼二层某个窗户后面,确实有个模糊的人影。
四点五十分。
寂静。只有风穿过石缝的呜咽。
四点五十五分。
江喻辞握紧了枪,手指扣在扳机护圈上,呼吸放缓。
五点整!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骤然划破山林的寂静,来自气象站正门方向!是段星灼的配枪声音!
几乎在枪响的同时,气象站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瞬间炸开!铁塔二层和主楼侧面同时喷吐出火舌,子弹像泼水一样射向正门!叫骂声、脚步声乱成一团!
江喻辞动了!他像猎豹一样从岩石后窜出,利用对方火力被吸引的瞬间,疾速冲向附属平房!他的目标很明确——那个通讯点!
平房的门虚掩着。江喻辞侧身撞入,屋内一个穿着迷彩服的男人正手忙脚乱地对着电台喊话,听到动静刚回头,就被江喻辞一枪托砸在颈侧,软软倒地。
江喻辞迅速检查电台,频率设定在一个加密频道。他毫不犹豫地捣毁主板,然后闪到窗边,观察主楼情况。
主楼外的交火异常激烈。段星灼利用门口几辆废弃的仪器车做掩体,不断变换位置还击,枪法又准又狠,竟然一时压制住了楼内的火力。但对方人数占优,火力凶猛,他被困在车后,险象环生。
江喻辞举枪,瞄准主楼二层那个一直在开火的窗口。
“砰!”
窗口的枪声戛然而止。
“侧面!侧面有人!”楼内传来惊恐的喊叫。一部分火力立刻转向江喻辞所在的平房,子弹打得砖石碎屑纷飞。
江喻辞被压制得抬不起头。就在这时,主楼正门的段星灼抓住机会,一个滚进,突入了楼内!里面顿时传来更激烈的枪声和搏斗声!
“妈的!进去干掉他!”有人吼道。
江喻辞心中一惊,段星灼孤身闯进去太危险了!他必须支援!
他冒险探身,点射掉一个试图从主楼后门绕出来的枪手,然后猛地冲出平房,借助几处残破的矮墙做掩护,向主楼靠近。
刚冲到主楼墙角,一道身影就从二楼的窗户摔了下来,重重砸在地上,不动了。是对方的人。
江喻辞抬头,只见段星灼出现在二楼窗口,脸上溅着血,眼神像燃尽的炭火,对他打了个手势——楼内清除。
江喻辞立刻冲进主楼。一楼大厅一片狼藉,躺着两三具尸体,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和血腥味。段星灼正从楼梯上下来,脚步有些踉跄,左臂衣袖被划开一道长口子,渗着血。
“没事吧?”江喻辞上前一步。
段星灼摆摆手,喘着粗气,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脸色阴沉:“都是小喽啰,没找到带头的人。电台毁了?”
“嗯。”江喻辞点头,环顾四周,“检查一下,看有没有线索。”
两人快速搜索一楼。在一个类似值班室的房间里,江喻辞在散落的文件下发现了一个烧了一半的笔记本,残页上隐约能看到一些化学分子式和代号。段星灼则在墙角一个垃圾桶里,翻出了一个被捏扁的烟盒,是本地很少见的一种外国牌子。
“看来没白来。”段星灼捏着那个烟盒,眼神冰冷。
突然,外面传来汽车引擎的咆哮声!
两人同时变色,冲到窗边。只见一辆刚才没出现的越野车,正从气象站后方疯狂驶出,冲向山下!
“追!”江喻辞毫不犹豫。
两人冲出主楼,跳上对方留下的一辆还能发动的破旧皮卡。江喻辞猛踩油门,皮卡发出嘶哑的吼声,颠簸着追了上去。
山路崎岖,雾气未散,能见度极差。前面的越野车开得极猛,显然是想拼命摆脱。
段星灼半个身子探出车窗,举枪瞄准越野车的轮胎。但山路晃动得太厉害,很难瞄准。
“开稳点!”他吼道。
江喻辞死死握住方向盘,努力控制着车辆。两辆车在盘山公路上上演着生死时速,好几次险些冲下悬崖。
在一个急弯处,皮卡终于追近了些。段星灼屏住呼吸,扣动扳机!
“砰!”
越野车的一个后轮胎应声爆裂!车辆瞬间失控,猛地撞向山壁,发出巨大的声响,腾起一片烟尘。
江喻辞猛踩刹车,皮卡在离越野车十几米外险险停住。
两人迅速下车,持枪谨慎靠近。
越野车车头严重变形,冒着白烟。驾驶室里,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挣扎着想要爬出来。
段星灼一个箭步上前,用枪指住他:“别动!”
那男人抬起头,看到段星灼的脸时,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嘴唇哆嗦着:“是……是你?!你还没……”
他的话没说完,段星灼脸色一变,猛地将他从车里拖出来,厉声喝问:“说!谁指使你们的?!‘幻影’的源头在哪?!”
那男人却像是见了鬼一样,只是惊恐地看着段星灼,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突然头一歪,嘴角溢出一股黑血,眼神迅速涣散。
服毒自尽了。
段星灼松开手,男人的尸体软倒在地上。他站在原地,看着那具尸体,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深切的……疲惫。
江喻辞走过来,检查了一下尸体,从他怀里摸出一个手机,已经损坏了。他又看向段星灼,刚才那男人临死前的反应,很不寻常。
“他认识你。”江喻辞陈述事实,目光如炬,“而且,很怕你。”
段星灼缓缓转过身,脸上沾着血污和尘土,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看向江喻辞,声音沙哑:
“是啊,他认识我。”
“三年前,在码头仓库,他就是站在‘烛龙’身边的人之一。”
“他亲眼看着我,对你开的那一枪。”
山风卷着雾气吹过,带着血腥和死亡的气息。江喻辞握紧了手中的手机残骸,看着段星灼眼中那复杂难辨的痛苦和决绝,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三年前的真相,可能远比他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残酷。
而他们,正站在揭开这黑暗的悬崖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