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挣扎着穿透干涸河床上方的薄雾,像一层脆弱的纱被撕裂开来,把灌木丛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摇曳。江喻辞率先钻出涵洞,警服早已浸透了泥浆,冰冷地贴在后背上,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半蹲在灌木后,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四周,像是要将每一寸空气都刺穿。确认暂时安全后,他朝洞内打了个手势,动作简短而干脆。
段星灼紧随其后,动作比平时僵硬了许多。左胸的旧伤在阴冷的晨雾里隐隐作痛,像有什么钝器在胸口缓慢碾压。他靠在一块风化的巨石旁,从夹克内袋摸出个扁平的金属酒壶,“咔哒”一声拧开盖子,灌了一口。烈酒入口辛辣,带着廉价的刺激感,却恰好让他喉咙里的铁锈味和胸腔的闷痛稍稍退去。
“还能走吗?”江喻辞的声音低沉,仿佛被雾气浸透,听不出情绪。他低头检查手中的配枪,弹匣退出时发出清脆的一声“咔”,随后又流畅地推回去,动作冷硬而机械。
段星灼把酒壶塞回夹克内袋,随意抹了把嘴:“死不了。”他的目光落在江喻辞后背心口的位置,那里,警服之下,藏着一道与他相似的疤痕。“临时据点在哪?”
“北面,废弃气象站,直线距离七公里。”江喻辞终于转过身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布满血丝,暴露了一夜未眠的疲惫。“不过直线走不了。昨晚的埋伏已经说明,我们的行踪可能泄露了,甚至据点也不安全。”
段星灼扯了扯嘴角,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浮现在唇边:“所以,江队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是孤魂野鬼,谁也不能信?”
“包括你我。”江喻辞直视着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
段星灼眼底那抹残存的血色瞬间翻涌上来,但他没有争辩,只是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低哑:“那就走吧,江队。看看是你先找到证据把我钉死,还是我先揪出你背后那条尾巴。”
两人不再交谈,一前一后沿着干涸的河床向北移动。江喻辞走在前方探路,警惕地观察四周;段星灼则落后几步,看似随意地踩着碎石,实际上每一步都经过精心计算,既能观察前方,又能兼顾侧后方——这是多年搭档形成的本能,即使信任早已荡然无存,身体的记忆却依旧顽固。
河床逐渐收窄,两侧的土坡愈发陡峭,乱石嶙峋。浓雾像一块幕布缓缓笼罩下来,能见度下降到不到五十米。四周静谧得令人发毛,只有双脚踩在碎石上的沙沙声在空气中轻微回荡。
突然,段星灼猛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脸色微变:“有车声!东南方向,不止一辆!”
几乎是同时,江喻辞伏低身体,凝神细听。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速度快得不像普通车辆,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疾驰而来。
“不是警用车的声音。”江喻辞迅速判断,眼神锐利地扫过四周地形,“上坡,找掩体!”
两人迅速冲向右侧一处较高的土坡,坡上长满了带刺的灌木和裸露的岩石。他们刚隐蔽好,三辆改装过的越野车便咆哮着冲入河床,溅起混浊的水花。车子没有停留,径直朝北驶去,正是气象站的方向。
段星灼趴在岩石后,眯着眼盯着车队扬起的尘土,声音压得极低:“民用牌照,但车是改装过的——防弹玻璃,底盘加高……‘烛龙’旧部惯用的风格。”
江喻辞的脸色沉了下来。如果这些人真是冲着气象站去的,那说明他们的猜测没错,内部确实出了问题。对方行动之快,完全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气象站不能去了。”江喻辞当机立断,“我们得绕路,先去第二个备用联络点。”
“西边那个护林屋?”段星灼接话显得毫不迟疑,显然对这一带的地形极为熟悉,甚至超出了江喻辞的预料。三年前,这些备用方案是他们共同制定的。
江喻辞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走。”
他们放弃了河床,转而钻入西侧茂密的杉木林。林间光线昏暗,地面堆积着厚厚的腐殖质,每一步落下都没有声响。雾气在树影间缭绕,给整个树林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阴森感。
沉默地行进了一个小时左右,前方出现了一条被杂草半掩的土路。护林屋就在路尽头不远处的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低矮砖房。
就在他们准备穿过土路时,段星灼突然伸手拦住了江喻辞:“等等。”他盯着路面,眉头紧锁。
江喻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土路上有几道新鲜的车辙印,轮胎花纹很深,与刚才河床里的越野车类似,但似乎承载了更重的东西。
“他们来过这里。”段星灼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或者……还没走。”
两人迅速隐蔽在路边的树丛后,仔细观察那座护林屋。屋子静悄悄的,门窗紧闭,没有任何异常迹象。但那种过分的死寂,在这种环境下,本身就显得诡异而危险。
“我摸过去看看。”段星灼低声说道,不等江喻辞回应,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滑出了树丛,像幽灵一般利用树木和地形掩护,贴近护林屋。
江喻辞握紧了手中的枪,目光紧紧跟随着段星灼的身影。他看着段星灼敏捷地避开可能存在的观察点,贴近墙根,侧耳倾听,然后从一个破损的窗户翻身而入。那一连串动作既专业又冷冽,与记忆中三年前的段星灼重叠,又似乎截然不同。
时间一点点流逝,护林屋里没有任何动静。江喻辞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是陷阱?段星灼在里面遭遇了不测?还是……
就在他几乎按捺不住时,护林屋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段星灼探出头,朝他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江喻辞松了口气,但仍保持着高度警惕,迅速穿过土路,闪身进了护林屋。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味,家具简陋且布满蛛网。地上有杂乱的脚印,但并未发现近期激烈搏斗的痕迹。
“没人。”段星灼站在屋子中央,指向墙角一堆熄灭不久的篝火灰烬,“刚走不久,不超过两小时。至少五个人在这里停留过。”
江喻辞蹲下身,仔细检查灰烬,又抬眼看了看那些脚印:“他们在等人,或者……在找什么东西。”
段星灼走到唯一的破木桌前,桌面留有被反复摩擦的痕迹。他伸出手指,在灰尘上轻轻划过,然后停在某处,指尖沾起一点极细微的、不同于灰尘的白色粉末。
他凑近闻了闻,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
“是‘幻影’。”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高纯度的。他们在这里分装或者交易过。”
江喻辞心头一震。护林屋是他们多年前设定的备用点,极为隐秘。对方不仅能够找到这里,还选择在这里进行毒品交易,这简直是对他们的赤裸挑衅,也再次印证了内部泄密的严重性。
“看来,我们没找错方向。”江喻辞站起身,眼神冰冷,“‘幻影’和‘烛龙’的残余,脱不了干系。”
段星灼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窗边,撩开破损的窗帘一角,望向外面雾气弥漫的山林。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那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旧疤,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江喻辞,”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奇异的重量,“你说,当年‘烛龙’伏法的那天,除了我们两个,还有谁知道精确的抓捕时间和路线?”
江喻辞的身体微微一僵。这是三年来,他反复拷问自己的问题,也是所有疑团的核心。
“行动方案经过严格审批,知情者有限。”他沉声道,“但最终泄密环节……至今没有定论。”
段星灼转过头,目光如钩般钉在江喻辞脸上:“那你觉得,一个‘死人’,有必要知道得这么清楚吗?”
空气瞬间凝固。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护林屋内的灰尘仿佛停止飘动。窗外的雾气愈发浓重,将小屋与外界彻底隔绝。
信任的碎片早已化为齑粉,此刻,猜疑的毒藤疯狂滋长,死死缠绕住彼此的心脏。
江喻辞的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段星灼注视着他这个细微的动作,眼底掠过一抹极淡的、近乎悲哀的嘲讽,但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走吧,”他率先打破沉默,转身朝门口走去,“不管是谁在后面搞鬼,总得把他揪出来。为了你胸口的疤,也为了我身上这些……洗不清的脏水。”
他拉开门,浓雾瞬间涌入,吞没了他的身影。
江喻辞站在原地,看着那扇晃动的破旧木门,按在枪套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最终,他还是迈步跟了上去,踏入了那片茫茫的、未知的迷雾之中。
线索指向更深的黑暗,而他们能依靠的,似乎只剩下彼此之间,那根随时可能断裂的、名为“过去”的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