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躁

图书馆事件后，某种看不见的膜被悄然刺破，空气里漂浮着尴尬与不安的微粒。芥川龙之介的“容忍”防线，似乎在那次过于接近的、被他人目击的错位后，彻底收缩，转而凝结成更厚实、更冰冷的壁垒。

他开始“消失”。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他依旧按时出现在教室，参加必要的活动，苍白的身影在校园里移动。但太宰治发现，自己越来越难“恰好”与他同路。清晨，当他像往常一样提前几分钟等在芥川家公寓楼下，那扇门要么紧闭到他几乎迟到才匆匆打开，芥川目不斜视地快步走过，仿佛他是路边一根无关紧要的电线杆；要么，门根本不开——芥川似乎从另一条路，更早地离开了。

课间走廊的“偶遇”也变得困难。芥川不再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饮水机或教室外的走廊窗前。他的座位，在太宰治偶尔（或者说，刻意）经过时，常常空着，或者主人正伏案休息，只留下一个拒绝交流的、漆黑的发顶。

文学社活动室，那曾是他最常驻足的角落，如今也失去了吸引力。芥川依旧坐在老位置，但太宰治一出现，哪怕只是靠近门口，他便会立刻合上书，起身离开，动作快得像受惊的鸟，只留下桌面上未合拢的笔记本和一支滚落的钢笔。太宰治捡起过那支笔，冰冷的金属笔身，带着一点残留的体温。他握在手里许久，最终只是轻轻放回原位，指尖却无意识地在桌面划下几道无意义的浅痕。

最明显的，是眼神的回避。即便避无可避，在教室门口、楼梯转角狭路相逢，芥川的目光也会迅速滑开，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下巴线条紧绷，苍白的侧脸像覆了一层薄冰。那种冰冷的、带着怒火的直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让太宰治烦躁的——彻底的漠视，仿佛他这个人，连同他带来的所有恼人的存在感，都已被彻底从芥川的世界里“删除”。

太宰治脸上的笑容，开始出现裂痕。

那并非刻意的伪装失效，而是一种从内里渗透出的、细微的扭曲。他依旧对别人微笑，语气轻快，但那双鸢色的眼睛深处，某种焦躁的暗流正在缓慢滋生、翻涌。像平静湖面下纠缠的水草，看似无害，却足以绊住任何试图靠近的活物。

他发现自己开始无意识地摩挲口袋里的东西——一枚从芥川座位下捡到的、早已失去弹性的旧橡皮，棱角硌着指腹；或是一小片边缘烧焦的纸，上面有芥川字迹的残痕，被他抚弄得几乎破损。这些小动作带来短暂的、畸形的慰藉，却更反衬出掌心真正的空虚。

他试图制造新的“偶遇”，手段变得更加迂回，甚至有些笨拙。他提前记住芥川可能去的偏僻教室或楼梯间，在那里“专注”地看一本根本不曾翻页的书，等待那熟悉的、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但芥川似乎总能提前察觉，或者干脆改变路线。有一次，太宰治在通往天台的楼梯转角守了整整一个午休，只等到穿堂风和自己的影子。当他终于放弃，走下楼梯时，却在下一层的走廊窗户里，瞥见芥川从教学楼另一端匆匆走过的背影，隔着遥远的玻璃和阳光，模糊得像一个幻觉。

烦躁感开始具象化。它体现在太宰治撕掉草稿纸上无意义涂鸦时过于用力的指尖，体现在他听着旁人聒噪时骤然冷却的眼神，甚至体现在他独自用餐时，用叉子反复戳刺盘中食物、直到它们彻底失去形状的、近乎暴戾的动作。那支总哼着的殉情小曲，调子也变得断断续续，时常在最尖利的音符处戛然而止，留下令人不安的寂静。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那个草莓笔袋女生的眼神。她似乎从那次图书馆的“目睹”中恢复了过来，不再慌乱逃离，但每次看到太宰治，那目光里便混杂了同情、好奇，以及一丝让太宰治极度不悦的、仿佛洞悉了某种“失恋”秘密的了然。她甚至开始更频繁地、小心翼翼地试图靠近芥川，递还借走的笔记，询问无关紧要的课业问题。而芥川，虽然依旧冷淡，却并没有像避开太宰治那样，立刻转身走开。

这细微的区别，像一根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太宰治最敏感的神经。一种冰冷而尖锐的怒气，混合着某种近乎被背叛的荒谬感，在他胸腔里膨胀。他盯着那个女生放在芥川桌上的、印着可笑草莓的笔袋，盯着芥川垂眸时那浓密的、毫无波澜的眼睫，忽然觉得这间教室，这所学校，连同窗外那虚假的阳光，都变得令人窒息般乏味和……肮脏。

放学铃响，人群涌出。太宰治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楼梯口或校门口“等待”。他独自一人，走在了相反方向的、通往旧校舍后院的小径上。那里荒草丛生，有一栋废弃的杂物间，窗户玻璃碎了几块。

他走过去，站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窗前，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以及倒影后荒芜的庭院。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坚硬的旧橡皮，在指尖用力捻转，橡胶碎屑簌簌落下。然后，他猛地挥手，将橡皮狠狠掷向远处荒草丛生的角落。

没有回响。

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废墟间，显得格外粗重，又格外空洞。他烦躁地扯了扯额前的头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某种他原本以为尽在掌握的“游戏”，正在以一种他未曾预料、也绝不接受的方式，悄然脱轨。而那个他唯一感兴趣的“玩伴”，正用最彻底的沉默和疏离，将他隔绝在外。

这感觉，糟糕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