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校舍后的巷子,是这所光鲜学校刻意遗忘的皱褶。两侧是斑驳褪色的水泥高墙,墙根堆积着湿漉漉的落叶和辨不出原貌的垃圾,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植物腐烂与尘埃混合的霉味,与不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喧嚣形成讽刺的对比。
芥川龙之介的脚步比平时更快,几乎是逃离般穿过连接新教学楼与旧校舍的狭窄通道。他想绕开主路,避开任何可能的“偶遇”。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理论课,地点在旧校舍的小礼堂,这给了他暂时摆脱的借口。胸腔里熟悉的滞闷感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只想尽快回家,回到那个至少能提供一层物理隔绝的空间。
就在他即将拐出巷口,踏上通往侧门的小径时,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从拐角的阴影里踱了出来,恰好堵在了他的正前方,也堵住了那片灰蒙蒙的天光。
是太宰治。
他没穿校服外套,只一件熨帖的白衬衫,袖口随意挽着,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他就那样斜倚在斑驳的墙边,姿态甚至称得上闲适,仿佛只是在欣赏墙角一株枯萎的野草。但当他抬起头,看向芥川时,那双鸢色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平日的笑意或刻意营造的温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暗沉,以及暗沉之下,隐隐跳动着某种濒临失控的、危险的东西。
芥川的脚步倏然刹住,浑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如同被无形蛛网粘住的飞蛾。他几乎立刻想后退,转身,但巷子狭窄,身后是来路,而太宰治已经站直了身体,正正地挡住了唯一的去路。
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视。空气骤然凝滞,连墙头滴落的脏水声都清晰可闻。
太宰治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芥川,目光一寸寸刮过对方苍白的脸,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最后落在他那双因惊愕和本能抗拒而微微睁大的、漆黑的眼睛里。那眼神太过专注,也太过……具有侵略性,与之前任何一次“观察”都不同,带着一种不再掩饰的、冰凉的占有欲,和被长久忽视后积压的、亟待爆发的阴郁。
芥川被他看得脊背发凉,那是一种被天敌锁定的、源于本能的寒意。他喉咙发紧,想呵斥,想质问,但声带像被冻住,只溢出一点破碎的气音。他攥紧了单肩书包的带子,指节用力到发白,试图用惯常的冰冷眼神回击,却发现那层保护性的冰壳,在对方此刻全然不加掩饰的注视下,正脆弱地发出碎裂的轻响。
然后,太宰治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言语,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威胁性的表情。只是忽然迈步,径直朝着芥川走过来。步速不快,但每一步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压迫感,踏在潮湿肮脏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回音,在这寂静的窄巷里被放大,敲打在芥川骤然加速的心跳上。
芥川下意识地后退,脊背猛地撞上身后冰冷粗糙的墙壁,退无可退。
太宰治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总是带着点莫名甜腻(此刻却只剩下冰冷)的气息,近得能看清他眼中自己仓皇放大的倒影。太宰治伸出手,不是拳头,不是推搡,而是用一种近乎粗暴却又带着奇异精准的力道,一把抓住了芥川的手腕。
“你……”
芥川终于找回了声音,但那一个音节刚出口,就戛然而止。因为太宰治的力气大得惊人,那箍着他手腕的手指冰凉而坚硬,像铁钳,不容抗拒地将他整个人从墙壁上“撕”了下来,然后猛地朝巷子更深处、更昏暗的地方拽去!
芥川被拽得踉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想去推拒,书包滑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试图挣扎,但病弱的身体在对方不容置疑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徒劳。脚下绊到湿滑的苔藓,他几乎是被半拖半拽着,跌跌撞撞地被拉到了巷子最深处,一处堆着破旧杂物的死角。
这里光线更暗,霉味更重,只有头顶一线狭窄的、灰暗的天空。
太宰治猛地松手,却又在芥川因为惯性向后倒去的瞬间,欺身而上,另一只手“啪”一声重重撑在芥川耳侧的墙壁上,彻底将他困在了自己与冰冷墙壁构成的狭小囚笼里。
呼吸交错,急促而混乱。太宰治微微低头,额发垂落,阴影覆盖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失去弧度的唇线,和那双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的、翻涌着暗流的眼睛。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这样近距离地、死死地盯着芥川,胸膛微微起伏,气息灼热,与周遭的阴冷形成诡异反差。
芥川背抵着粗糙的墙壁,硌得生疼。他急促地喘息着,因为挣扎和惊怒,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漆黑的眼底燃烧着冰冷的怒火,却也清晰映出了无法掩饰的慌乱与……一丝惧意。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宰治,撕去了所有伪装,只剩下一种近乎蛮横的、令人窒息的侵略性。
“你到底……”他咬牙,试图找回声音的力度,但破碎的咳意却先一步涌上喉头。他偏过头,压抑地咳了几声,单薄的肩胛骨在衬衫下剧烈颤抖。
这咳嗽声,像一根微小的引信。
太宰治的目光落在他因咳嗽而微张的、泛着水光的淡色嘴唇上,那一点湿润在昏暗光线下,竟显得刺眼。他眼底最后一丝理智的薄冰,啪地碎裂了。
没有任何缓冲,没有试探。
太宰治猛地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了他。
那不是亲吻,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粗暴的宣示与侵占。嘴唇相贴的瞬间,是冰冷的,却立刻被蛮横的力道碾磨成一片混乱的钝痛和灼热。太宰治的牙齿磕碰着他的唇瓣,毫无技巧,只有一种发泄般的、近乎啃咬的力道,舌尖强势地抵开他因惊愕而微松的齿关,带着不容置疑的气息侵入口腔。
芥川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大脑有瞬间的空白。随即,比惊怒更剧烈的恶心感和被侵犯的暴怒,如同冰水混合物,轰然炸开,直冲头顶。他剧烈地挣扎起来,被禁锢的手腕徒劳地扭动,另一只手拼命推拒着太宰治的胸膛,指甲甚至划过了对方衬衫下的皮肤。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却被更彻底地堵了回去。
太宰治仿佛感觉不到他的挣扎,或者说,那挣扎反而激起了他更深的、黑暗的施虐欲。他撑着墙壁的手臂收紧,将芥川更牢固地锁在怀里,另一只手甚至粗暴地扣住了他的后脑,强迫他承受这个充满血腥气和绝望意味的吻。唇齿间弥漫开铁锈的味道,不知是谁的嘴唇被咬破了。那甜腻与清冷、药味与血腥、灼热与冰凉,以一种毁灭性的方式强行交融在一起。
芥川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并非屈服,而是窒息和剧烈的情绪冲击带来的脱力。他被迫仰着头,承受着这近乎凌虐的亲吻,眼角因为生理性的反胃和极致的屈辱,渗出了冰冷的湿意。视线里,是太宰治近在咫尺的、紧闭的、睫毛颤抖的眼睑,和身后那堵肮脏的、布满霉斑的墙壁。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却漫长像一个世纪。
太宰治终于松开了他,微微后退了半步,呼吸依旧有些乱,嘴唇上染着一点刺目的鲜红,不知是他的,还是芥川的。他低头,看着眼前的人。
芥川靠在墙上,剧烈地喘息着,咳嗽声再也压抑不住,破碎地冲出喉咙,带着哽咽的尾音。他的嘴唇红肿,破皮的地方渗着血丝,脸色是一种濒死般的惨白,唯有眼眶和颧骨泛着不正常的红。他抬起眼,看向太宰治,那双总是空洞或冰冷的黑眼睛,此刻被水光浸透,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恨意、震惊、屈辱,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后的空洞茫然。
太宰治抬手,用拇指缓缓擦过自己唇上的血迹,然后垂眸,看着指尖那抹熟悉的、暗沉的红色。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喑哑,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和疲惫。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芥川,目光落在对方同样染血的唇上,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又清晰无比地刺入芥川混乱的耳膜:
“你看,学长……”
“连血的味道,现在也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