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图书馆，日光被高大的书架切割成一块块昏黄静谧的方格，空气里浮动着旧纸张和细尘特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气味。芥川龙之介站在文学类书架区的梯子旁，怀里已经抱了几本厚重的精装书，是关于日本近代文学的评论集，书脊坚硬，抵着他单薄的胸口。他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苍白，嘴唇紧抿，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吃力。

“学长，是上面那本《战后文学思潮》吗？”太宰治的声音从梯子另一端传来，轻快得与这凝滞的空气格格不入。他指着书架高层一本砖头般的灰色书籍。

芥川抬头，眯眼确认了一下，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来吧。”太宰治说着，一手扶住梯子，灵巧地踩了上去。他的动作很稳，米白色的校服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他轻而易举地取下那本厚重的书，转身准备下来。

就在他转身、重心移动的刹那，梯子似乎被地上散落的一两本未归位的书绊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太宰治的身体随之晃了晃，手里那本沉重的《战后文学思潮》脱手向下坠落——

“小心！”一声低呼，并非来自太宰治，而是来自下方的芥川。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跨了一小步，伸出空着的那只手，不是去接书，而是似乎想扶住可能失去平衡的太宰治。

书“砰”地一声闷响砸在地毯上，激起一小片尘埃。而太宰治，在摇晃中敏捷地抓住了旁边的书架边缘，稳住了身形。但他下来的动作因此被打乱，一步跨下梯子时，落脚点离芥川极近。

近得猝不及防。

芥川因为刚才那瞬间前倾的动作，还未完全收回手臂，太宰治落地转身时，两人的距离在瞬间被压缩到近乎于无。太宰治的额发甚至轻轻擦过了芥川的眉骨，温热的呼吸拂过芥川冰凉的脸颊。芥川怀里抱着的书抵在两人之间，形成一个微妙而脆弱的阻隔。他整个人僵住了，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缩，映出太宰治近在咫尺的、放大的脸。

太宰治似乎也愣了一下，鸢色的眼睛微微睁大，看着芥川近在咫尺的、因惊愕而略显空洞的眼睛，那苍白的皮肤，淡色的、因微微张开而露出一点缝隙的嘴唇。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粘稠的空气拉长、凝固。

从侧面某个角度，从阅览区靠窗的那排桌子看过来——那里正坐着文学社的几个成员，包括那个梳着马尾辫、握着草莓笔袋的矮个子女生——这个画面被光影和书架巧妙切割，形成了致命而甜美的误会。

梯子倾侧的影子，两人几乎贴在一起的身形，太宰治微低的头，芥川似乎仰起的脸（那只是他僵直后退时细微的角度），中间隔着的书本从那个角度看，恰好像被遮挡住的、正在交换的亲密信物。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心跳停止的结论。

“啊……”一声极轻的、几乎破碎的吸气声，从阅览区传来。是那个草莓笔袋的女生。她手里的笔“啪嗒”掉在摊开的笔记本上，眼睛瞪得极大，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一种震惊的、茫然的惨白。她死死盯着书架阴影里的那两个身影，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那个粉色的笔袋，指尖捏得发白。

旁边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低声问：“怎么了？”她才猛地回过神，慌乱地低下头，长长的刘海遮住眼睛，肩膀细微地颤抖起来。她没有回答，只是拼命摇头，然后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响声，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格外突兀。她低着头，几乎是踉跄着，快速冲出了阅览区，消失在门口的光晕里。

书架旁，那令人窒息的贴近只维持了短短两三秒。

芥川像是被烫到般猛地向后撤了一大步，后背“咚”一声撞在身后的书架上，震落几缕灰尘。他怀里的书抱得更紧，指节用力到泛青，苍白的脸颊上，竟反常地浮起一层极淡的、病态的红晕，不知是憋气还是别的什么。他避开太宰治的视线，死死盯着地毯上那本砸落的《战后文学思潮》，胸口微微起伏。

太宰治缓缓直起身，抬手漫不经心地拂了拂额前并不凌乱的头发。他先是瞥了一眼女生仓皇逃离的方向，门口的光影晃动，已空无一人。然后，他才将目光转回芥川脸上，那双鸢色的眼睛深不见底，方才瞬间的错愕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满足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玩味。

“抱歉，学长，”他开口，声音平稳，甚至含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歉意，“梯子好像有点不稳。”他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本厚重的书，轻轻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递向芥川。“吓到你了吗？”

芥川没有立刻去接。他依旧盯着那本书，仿佛那是某种危险的、盘踞的活物。几秒钟后，他才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避免任何接触地接过书，迅速叠放在自己怀里的那摞书上，重量让他本就单薄的身形又往下沉了沉。

“……没事。”他挤出两个干涩的字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随即，他不再看太宰治一眼，抱着那堆沉重的书籍，转身朝着借阅登记台的方向走去，脚步略显匆促，背影僵硬。

太宰治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跟上去。他望着芥川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又慢慢将视线移向阅览区那个空了的座位，目光落在桌面上那支滚落的笔和摊开的、字迹工整的笔记本上。

他极轻地、无声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并乐于将一切推向更混乱深渊的幽暗兴致。

图书馆重新恢复了表面的宁静，只有尘埃在昏黄的光柱中缓慢舞蹈。但某些东西，已经在刚才那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错位瞬间，被彻底打破、扭曲，并朝着无法预知的方向，加速坠落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廉价草莓香精的甜腻，以及更浓郁的、旧纸张被惊扰后散发出的、陈旧而压抑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