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稀薄,带着初秋的凉意,渗入依旧潮湿的街道。芥川龙之介走在前方,脚步比往日略缓,单薄的肩背在熨帖的黑色校服下微微前倾,是一个不自觉的、抵御风寒或不适的姿态。太宰治落后他半步,步履轻松,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恰到好处地缀在后面。
“……所以那位国文老师的领带,永远是同一种丑陋的深绿色,据说是因为他夫人买的,不敢换掉……”太宰治的声音不高,带着晨起特有的微哑和一丝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流淌在两人之间寂静的空气里。内容琐碎无聊,关于老师,关于即将到来的无聊测验,关于昨天路边看到的一只瘸腿野猫。
芥川没有回应,依旧目视前方,苍白的面孔上没什么表情。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紧蹙的眉头比平日略微松开了毫厘,抿成直线的唇角也不再那么僵硬。他甚至没有加快脚步试图甩开这恼人的噪音源。当太宰治说到某个过于荒谬的细节时(比如声称看见那只野猫试图捕捉自己的影子),芥川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声冷哼或一丝几乎不成形的、极淡的笑意。
这已成为新的常态。从那个雨夜共处、短暂交谈过后,某种坚冰似乎被凿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缝。太宰治依旧无处不在,言语像蛛丝,轻柔却固执地缠绕上来。而芥川,从最初的剧烈抗拒、无视,到如今近乎麻木的容忍,甚至……某种难以言喻的习惯。就像习惯窗外的雨声,习惯胸腔里时不时的闷痛。太宰治的声音,他那些不着边际的观察和评论,成了上学路上另一道固定的、恼人却熟悉的背景音。
太宰治敏锐地捕捉着这些细微的变化。他看见芥川咳嗽时,虽然依旧别过脸去用手掩住,但肩膀的颤抖不再那么充满戒备的紧绷。他注意到自己偶尔靠得过近时,芥川虽然会立刻拉开距离,但眼中那刀锋般的敌意,已悄然掺入了一丝更复杂的、类似疲倦的东西。甚至,当他说到“那只猫的眼睛,绿得像腐烂的铜币”时,芥川的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这进展缓慢,却足够让太宰治鸢色的眼底,漾起一层愉悦的、幽暗的微光。他像一个极有耐心的园丁,看着自己精心栽培(或者说,侵染)的植物,终于开始适应他投下的阴影。
两人前一后踏上教学楼的楼梯,穿过开始嘈杂起来的走廊。芥川的教室在三楼东侧,太宰治的在西侧。他们在楼梯口分开,是每天必经的、短暂的分别。
“那么,放学后见,学长。”太宰治微笑着,声音轻快,目光却像黏稠的蜜,胶着在芥川苍白的侧脸上。
芥川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转身便要走向自己的教室。他的背影依旧挺直而孤峭,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阵穿堂风恰好掠过走廊,带来混杂着各种气息的微流——粉笔灰、地板蜡、青春期少男少女清洁过度的沐浴露味道,还有……
太宰治脸上的笑容,倏然凝固了那么零点一秒。
他的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某种极其细微、几乎被无数杂味淹没的气息,像一根淬毒的细针,精准地刺入他过于敏锐的感官。那味道很淡,清甜,带着点人工香精的草莓味,廉价,属于某个女生。但它出现的位置不对——它萦绕在芥川刚才站立的那一小片空气里,并非来自擦肩而过的路人,而是更近,更……附着。
不是偶然沾染。是有人刻意靠近,停留,甚至可能……触碰?
太宰治的目光瞬间变得鹰隼般锐利,迅速扫过四周。几个女生正说笑着从芥川班级的方向走来,其中一个矮个子、梳着马尾辫的女生,手里攥着一个粉色的、印有卡通草莓的笔袋,脸色微红,眼神在掠过芥川即将消失在门后的背影时,飞快地闪烁了一下,带着慌张的、甜蜜的羞怯。
就是她。
太宰治认得她。文学社一个不起眼的成员,坐在角落,几乎不发言,总是偷偷瞟着芥川的方向。他之前只当那是又一个被芥川冰冷表象或无意识吸引的飞蛾,未曾放在心上。
但现在,那廉价草莓的甜腻气味,和她脸上那抹刺眼的红晕,突然变得无比碍眼,甚至……令人作呕。
一股冰冷的、尖锐的怒意,毫无预兆地窜上太宰治的心头,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强烈,几乎要撕破他脸上那层完美的微笑假面。他指间的书页,被无意识收紧的手指捏出了深深的皱褶。
芥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教室门口停顿了一瞬,略显疑惑地侧头,朝太宰治的方向瞥了一眼。
就在那一瞥之间,太宰治脸上的表情已恢复了常态,甚至比平时笑得更温柔了些。他迎上芥川的目光,歪了歪头,用口型无声地说:“怎么了,学长?”
芥川皱了皱眉,没看出什么异常,转身进了教室。
太宰治站在原地,目送那身影被门板吞没。走廊上的喧嚣仿佛瞬间褪去,他耳中只剩下自己血液流动的、冰冷的轰鸣。那草莓味似乎还顽固地残留在他鼻腔里,混合着芥川身上那股清冷的、带着药味的独特气息,形成一种令人极度不快的亵渎。
他慢慢松开捏皱的书页,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舌尖轻轻舔过有些干涩的上颚,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味道。
呵。
居然有人……敢把这种廉价甜腻的味道,沾染到他独一无二的、苍白的、濒临碎裂的收藏品上?
鸢色的眼底,那层愉悦的微光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翻涌的暗色。他最后看了一眼芥川教室紧闭的门,转身走向自己的方向,脚步依旧轻快,哼唱声重新响起。
只是那不成调的曲子,此刻听来,每一个音符都像浸透了冰冷的恶意。